训练员的LINE头像还是以前那张露天咖啡厅的照片。照片里的地方茶座很熟悉,那是他们以前最喜欢去的咖啡厅。曼城茶座还记得自己和训练员在出道战结束时,就是在黄昏时分的这家咖啡馆里订下了“要追上朋友”的约定。只可惜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追上。
深夜时分,曼城茶座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训练员发给了她一张照片,照片上记载着爱丽速子现在的住址。曼城茶座保存了照片,对着手机沉思了数分钟。最后她按动键盘,礼貌性地回复了一句“谢谢你,训练员。”
消息立马显示为了已读,上方的状态栏里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曼城茶座没有退出聊天,她凝视着“正在输入”这四个字。数分钟后,那边发来了一条短短的消息: “茶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吗?”
曼城茶座犹豫了一下,回复道:“我现在有些害怕。我怕一旦睡着,又会做那个噩梦。”
这次对方也很快就回复了消息:“我可以给你打语音电话吗?”
没有太多犹豫的,曼城茶座的手指自行回复了消息:“好。”
几秒钟后,训练员那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茶座?”
“我在。”
“还记得以前那次我们深夜待在训练室的事情吗?”
“是遇到闹鬼的那次吗?”
“对啊……”训练员大概是在电话那头挠了挠鼻子,“老实说当时真的很吓人。明明我才是大人,却像个孩子一样被你牵着手度过了一整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直砸着门,电也没有了,连手机的电筒都打不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有你和我十指交缠着确认彼此的存在。”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起过去的回忆,曼城茶座笑了起来,“童年的时候,我还遇到过更可怕的场景,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 她刻意没有说朋友。
“原来如此。”电话那头,训练员也轻轻笑了笑,“难怪茶座对付闹鬼很有经验。不过,其实我对于噩梦也有绝招。这一次,换我来帮助茶座,好吗?”
黑暗的小房间里,曼城茶座侧卧在床上,耳机里回响着训练员低低的哼唱声。这调子低沉沙哑,却带着一股磁力般的魔性,吸引着她笔直地坠入睡眠的深渊。这一次,她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曼城茶座就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直直地往位于郊区的速子家开去。今天天气晴朗,璀璨的旭日自远处高楼的缝隙中亮起,泛着眩目的金光。出租车载着她一路向着太阳、向着希望驶去。
“不论是你和她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奔跑了,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曼城茶座心里明白训练员说的没错。但她相信只要见到爱丽速子,她一定会答应和自己再比赛一次的。曼城茶座还记得爱丽速子的眼睛。她那绯红色的眼眸里始终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疯狂,但她内心深处和自己一样涌动着对于目标的渴望。那种渴望胜过龟裂的田地渴望暴雨。
她靠在座椅上,脑海里不禁回想起了两年前的光景。
正是在另一个春天,她和爱丽速子双双迎来了最糟糕的落幕,自此两人再无联系。
两年前。早春。URA决赛前夜。
曼城茶座推开了训练室的窗户,早春的微风温柔地吹了进来。她闭上眼睛,抽动鼻子。马娘的嗅觉比普通人强上不少,她能闻到风中带有青草和土壤的清香。
“茶座,明天,就是我们这段旅途的终点了呢。”身后,正在整理资料的训练员搭话道。
“嗯,是啊。”曼城茶座并不回头,她双眼紧闭,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像是要永远将特雷森的味道留在肺里,“明天比赛完之后我就该毕业了。这么想想还真是有点舍不得训练员。”
“没关系的,茶座。即使你毕业了,也不代表我们会失去联系啊。话说回来,不知道速子的身体状况怎么样?毕竟她可是修养了足足快两年才复出,而且一上来参加的就是最后一场比赛……”
“我相信以她的性子,是不会贸然参赛的。比起这个,我想,说不定在明天,我就能追上朋友了。”想到这,曼城茶座有些兴奋,她感到心脏正在胸腔里高鸣。
追上朋友,多么美妙的短句啊。自从出道赛以来,她和训练员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向前,每次比赛都奋力拉近一点点和朋友间的距离。如果她明天能超常发挥,不……哪怕只要正常发挥……!
她已经看过参赛选手的名单了,她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爱丽速子。
曼城茶座回想起上次和爱丽速子比赛的场景,那已经是前年弥生赏的事了。弥生赏上,爱丽速子以压倒性的实力击败曼城茶座夺得了一着。只是在这昙花一现的胜利之后,她就因为腿疾问题而被迫宣布无限期休赛。并主动承担了辅助曼城茶座的工作。
想到这,曼城茶座又露出了一丝微笑。爱丽速子的研究目标是抵达速度的极限。无论是作为科学家还是赛马娘,她怎么可能真的再也不参加比赛,而将亲手完成研究目标的机会拱手相让呢?
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飘进了她的鼻腔。她想那一定是樱花的香味。
对了,樱花。
曼城茶座回过头来,对训练员说:“说起来也差不多到了樱花的花期了呢。等明天比赛完以后,我们一起去上野公园看樱花吧?”
“好啊。正好樱前线快到东京了,等你跑完比赛,我们一起去看。”训练员笑道。
“训练员,你不觉得樱花和赛马娘很像么?”曼城茶座突然说。
“像?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你看。”曼城茶座轻声说,“樱花只在一年的早春时节才会绽放两周,而后就会在几天内凋零。赛马娘难道不也是这样么?尽管人生有几十年可活,但我们能燃烧在赛场上的生命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年而已啊。所以,明天的退役战,我是一定会竭尽全力的。不论是爱丽速子也好,朋友也好……我都会超过她们。”
她凝视着窗外远处的樱树,低声说:“我想要像樱花那样干净利落而美丽的结局。”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郊外一处一户建的门前。隔着栅栏,曼城茶座看到房子有三层高。钝角状的屋顶是褐色的,墙体刷着原木色的漆。窗玻璃被擦拭得很干净,如果不是还有一些反光,简直都看不出来那里有玻璃。前庭铺着花岗岩的石板,翠绿的草坪被修剪得很整齐,青草上的露珠闪闪发光。栅栏旁的名牌上写着的姓氏是“浅井”。浅井是爱丽速子训练员——爱丽速子更喜欢叫他豚鼠君——的姓氏。
总之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对着照片里的地址再次确认后,曼城茶座揿下了智能门铃。很快,扩音器里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那语气和以前一样懒洋洋的:“啊啦,是茶座吗?真是好久不见。我在后院等着你哦。”
门上的电磁锁解除了。她推开门走进去。她看到墙角处还有一个小水池,水池里有几只鲤鱼在嬉戏,它们的影子映在池底,清晰可见。水池旁边摆放几盆颜色各异的花,有黄色,粉色,红色和紫色的。它们对着太阳舒展开娇嫩的花瓣。
她绕过房屋走向后院。后院是一颗樱树,现在花期已经过了,不过树叶长得很茂盛,连阳光都快要被染成翠绿色。树荫下有一张圆桌和四只摇椅。圆桌上放着一壶红茶和几只杯子。她要见的人正躺在其中一张摇椅上,惬意地翻看着一份论文。
察觉到曼城茶座走近的声音后,爱丽速子放下了手中的论文,冲着她挥了挥袖子——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袖子过长的白大褂——这样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随便坐吧,茶座。不过我家里可只有红茶。”爱丽速子眯起眼睛地笑了笑,“还是说,比起红茶你更愿意喝白开水?”
曼城茶座小小地抿了一口爱丽速子倒给她的红茶,立马皱起了眉:“算了,你还是给我白开水吧。”爱丽速子大笑起来,起身走入屋内端出一杯温热的咖啡递给曼城茶座:“我最好的朋友要来拜访我,我怎么可能连她爱喝的饮料都不准备呢?”
大概训练员是提前和速子他们通过气。曼城茶座想到。
“速子,你现在过得很不错。”端着咖啡,曼城茶座环顾四周,“这里很漂亮。”
“对吧对吧。”爱丽速子笑了笑,“当初豚鼠君要买地的时候,我一眼就挑中了这里。地价便宜不说,空气也很清新。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离市区车程有点远。我在想过两年去考个驾照好了。”
曼城茶座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她说不上来爱丽速子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觉得她的语气里似乎少了些什么。不能再这样慢悠悠地寒暄下去了,曼城茶座决定单刀直入。她努力组织语言,缓缓开口道:“速子,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再赛跑一次的。”
会同意的吧。速子。你一定会同意的吧。毕竟你和我一样,血管里流淌着执著与疯狂啊!你怎么可能接受那样的落幕呢!
URA决赛。
曼城茶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今天的发挥不可谓不出色,两侧的风景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向她身后飞速退去,在眼角余光处模糊成了一条光带。可是,如果说自己是一道黑色的虹光,那么爱丽速子就是真正的“超光速粒子(速子/tachyon)”。
爱丽速子这次选择的居然是大逃。从第一直道开始,她就全力冲刺主导了比赛的节奏。只有在经过弯道时,爱丽速子的腿部会出现一些不自然的僵直,这给了曼城茶座稍稍拉近和她之间距离的机会。可是一旦再度进入直道,她就会继续加速,将自己勉力缩小的差距再度成倍拉开。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曼城茶座不顾脚尖剜心般的剧痛,身体大幅前倾,咬牙持续发力。狂风刮过耳畔呼呼作响。大脑开始缺氧,眼前视线模糊。爱丽速子始终被她保持在视野正中。爱丽速子的前方不远处,黑色的背影孤独地领跑着。那是朋友的身影。
比赛进入终盘。解说兴奋的呼声传入耳际,只是她已无暇思考那呼声在说些什么。观众席上,人海的欢呼声如洪水一般席卷赛场——他们的喊叫声即使是茶座缺氧的大脑也能明白——他们只是在重复一个人的名字:“爱丽速子!”
难道自己终于还是败给爱丽速子了吗?就像上次一样?
比赛只剩最后一百米了。以马娘的速度,数秒之后,爱丽速子就会抵达终点。即使是曼城茶座的速度再快上一倍也无力回天。
然后。就在这时。爱丽速子的右腿突然一顿,小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前弯折而去。在离终点不到五十米处,她倒下了,像一片枯叶或一羽鸿毛一样轻轻飘落在地。她的身子没有激起一点尘土。
在观众席死一般的寂静中,曼城茶座冲过终点。
站在终点线后,曼城茶座回头看去。爱丽速子扑在茵茵绿草上,一阵风吹过,刮起了她白色的袍子,仿佛葬衣。她又向前看去,朋友已经消失不见了。
脚尖传来的剧痛好像被放大了千百倍。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她那名为“蚁穴”的顽疾在这次比赛中因为用力过度而严重恶化。她再也无法奔跑了。
“再跑一次?为什么?”可是,爱丽速子嘴里吐出的并不是痛快的应允,“你我的身体机能应该都不足以再次奔跑了吧?”
“什么为什么?”曼城茶座从摇椅上站起来猛拍桌子,把脸凑到爱丽速子面前,“你可以接受吗?那样耻辱的谢幕!”
而爱丽速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茶座,你还在因为那件事情痛苦吗?”
“难道你能放下!明明你我都只差一点就能抵达各自的目标了啊!”
“嗯……我当然痛苦过……可是现在,除了奔跑,我也有了其他重要的东西啊。”爱丽速子挽起自己的袖子给茶座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银色的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和豚鼠君在一年前结婚了,只是发请帖时联系不上你……不过,我没有改姓,以后不许叫我浅井速子啊。”
这时,前庭传来了栅栏门被打开的声音,一阵铃铛声响起。随后,两只柴犬一前一后追逐着跑向了爱丽速子。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仿佛黄金。是豚鼠君遛狗回来了。爱丽速子亲昵地将它们搂进怀里抚摸着,柴犬们吐出温热的舌头舔舐她的脸颊。他们一家团圆。
曼城茶座看着眼前这幅欢乐的画面,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异物。她突然明白爱丽速子身上少掉的东西是什么了。是疯狂。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消失了。
“但是,我可没有放弃我研究目标的打算。即使是不能奔跑,我的梦想也可以在后辈身上延续啊。”爱丽速子松开柴犬们,笑了笑,“我现在在国立马娘研究所里工作,研究的课题就是如何让马娘跑得更快。或许,就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有马娘抵达我曾经追求的领域。”
爱丽速子抬头看了看樱树,又接着说:“就像这樱树一样,尽管今年的花已经凋谢了,但谁说来年它不会结出新的花来呢?”
曼城茶座一时不知道作何答复。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滞涩了起来。头顶的太阳仿佛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阳光惨白而孱弱。许久之后,她端起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已经凉了。那泥水一般的涩味在她的齿缝间挥之不去。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艰难地说:“好吧,速子。祝你和丈夫幸福……我先不打扰了。”
“难得聚一次,何必这么急着走呢?我也想知道你的近况如何呢。”爱丽速子关切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