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薛宝钗又来到怡红院,并且坐在贾宝玉的床边绣鸳鸯,然后贾宝玉在梦中喊骂。很多人以此为依据,说薛宝钗是想要金玉良姻,而贾宝玉就是暗暗地告诉她自己只爱林黛玉。现代人的一大特点就是什么都要归于爱情范畴,咱们先来看看原文这段情节是怎么写的。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前来,悄悄地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她代刺。
请大家再认真读一读最后这几句: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她代刺。“便不留心”,“不由的”,作者这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但很多读者或者观众就是不相信《红楼梦》里面作者直接给出的叙述,而非要相信某些阴谋论者的所谓“解读”,但其实很多情节只要你稍微认真读一读原文,那意思本来就是明摆着的,很多人实际上是被忽悠瘸了,把《红楼梦》完全当成谜语书来看了。至于袭人说的“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那种小虫子,宝钗说“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书中的人物当然是无意的,但作者写这种“虫子”显然是有所暗示的。“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我觉得这“虫子”暗示的就是怡红院等处那些收集情报然后告密的婆子们,这个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撵芳官等人之前的叙述里面说得很清楚。如果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袭人告密,那这里作者就肯定不会让袭人说“虫子”这个话了,应该让其他正面人物比如晴雯说才更合适。另外袭人这里说“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这当然是实话,也是她要出去走走的主要原因,但我觉得可能还有其他的原因。曹雪芹设定《红楼梦》中的人物,我觉得都有一个不变的地方,比如我上个视频说的宝钗最在意和厌恶的事情,而袭人就是第三回她出场时作者所说明的“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袭人要出去走走,我认为也是因为如果她和宝钗都在这屋子里,免不了要继续说话,那即便你再悄悄地说,也肯定会吵到宝玉睡觉。但如果你直接说实话,那就免不了会比较生硬,让人听着好像不欢迎我来一样。这也属于语言的智慧,和我上个视频所说第三十二回袭人说宝钗劝宝玉的事情,其中一个目的是给湘云面子是类似的道理。王夫人说袭人笨笨的,其实袭人一点都不笨,只是袭人不显摆而已。
每一回的故事也是一个整体,这段情节处于第三十六回的中间,如果你认真看过书,还记得这一回开头的大概内容,那么对于薛宝钗这一回为什么会跑到怡红院来,就不会有什么疑问了。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