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RA决赛。
曼城茶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今天的发挥不可谓不出色,两侧的风景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向她身后飞速退去,在眼角余光处模糊成了一条光带。可是,如果说自己是一道黑色的虹光,那么爱丽速子就是真正的“超光速粒子(速子/tachyon)”。
爱丽速子这次选择的居然是大逃。从第一直道开始,她就全力冲刺主导了比赛的节奏。只有在经过弯道时,爱丽速子的腿部会出现一些不自然的僵直,这给了曼城茶座稍稍拉近和她之间距离的机会。可是一旦再度进入直道,她就会继续加速,将自己勉力缩小的差距再度成倍拉开。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曼城茶座不顾脚尖剜心般的剧痛,身体大幅前倾,咬牙持续发力。狂风刮过耳畔呼呼作响。大脑开始缺氧,眼前视线模糊。爱丽速子始终被她保持在视野正中。爱丽速子的前方不远处,黑色的背影孤独地领跑着。那是朋友的身影。
比赛进入终盘。解说兴奋的呼声传入耳际,只是她已无暇思考那呼声在说些什么。观众席上,人海的欢呼声如洪水一般席卷赛场——他们的喊叫声即使是茶座缺氧的大脑也能明白——他们只是在重复一个人的名字:“爱丽速子!”
难道自己终于还是败给爱丽速子了吗?就像上次一样?
比赛只剩最后一百米了。以马娘的速度,数秒之后,爱丽速子就会抵达终点。即使是曼城茶座的速度再快上一倍也无力回天。
然后。就在这时。爱丽速子的右腿突然一顿,小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前弯折而去。在离终点不到五十米处,她倒下了,像一片枯叶或一羽鸿毛一样轻轻飘落在地。她的身子没有激起一点尘土。
在观众席死一般的寂静中,曼城茶座冲过终点。
站在终点线后,曼城茶座回头看去。爱丽速子扑在茵茵绿草上,一阵风吹过,刮起了她白色的袍子,仿佛葬衣。她又向前看去,朋友已经消失不见了。
脚尖传来的剧痛好像被放大了千百倍。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她那名为“蚁穴”的顽疾在这次比赛中因为用力过度而严重恶化。她再也无法奔跑了。
“再跑一次?为什么?”可是,爱丽速子嘴里吐出的并不是痛快的应允,“你我的身体机能应该都不足以再次奔跑了吧?”
“什么为什么?”曼城茶座从摇椅上站起来猛拍桌子,把脸凑到爱丽速子面前,“你可以接受吗?那样耻辱的谢幕!”
而爱丽速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茶座,你还在因为那件事情痛苦吗?”
“难道你能放下!明明你我都只差一点就能抵达各自的目标了啊!”
“嗯……我当然痛苦过……可是现在,除了奔跑,我也有了其他重要的东西啊。”爱丽速子挽起自己的袖子给茶座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银色的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和豚鼠君在一年前结婚了,只是发请帖时联系不上你……不过,我没有改姓,以后不许叫我浅井速子啊。”
这时,前庭传来了栅栏门被打开的声音,一阵铃铛声响起。随后,两只柴犬一前一后追逐着跑向了爱丽速子。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仿佛黄金。是豚鼠君遛狗回来了。爱丽速子亲昵地将它们搂进怀里抚摸着,柴犬们吐出温热的舌头舔舐她的脸颊。他们一家团圆。
曼城茶座看着眼前这幅欢乐的画面,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异物。她突然明白爱丽速子身上少掉的东西是什么了。是疯狂。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疯狂消失了。
“但是,我可没有放弃我研究目标的打算。即使是不能奔跑,我的梦想也可以在后辈身上延续啊。”爱丽速子松开柴犬们,笑了笑,“我现在在国立马娘研究所里工作,研究的课题就是如何让马娘跑得更快。或许,就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有马娘抵达我曾经追求的领域。”
爱丽速子抬头看了看樱树,又接着说:“就像这樱树一样,尽管今年的花已经凋谢了,但谁说来年它不会结出新的花来呢?”
曼城茶座一时不知道作何答复。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滞涩了起来。头顶的太阳仿佛一下子变得很远很远,阳光惨白而孱弱。许久之后,她端起咖啡一饮而尽。咖啡已经凉了。那泥水一般的涩味在她的齿缝间挥之不去。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艰难地说:“好吧,速子。祝你和丈夫幸福……我先不打扰了。”
“难得聚一次,何必这么急着走呢?我也想知道你的近况如何呢。”爱丽速子关切地看着她。
“不。不用了。我接下来还有急事得回去处理。”
“好吧……你回去的路远不远?这边可不好打车,让豚鼠君开车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
走出爱丽速子家后没多久,手机提示来了新的LINE消息。曼城茶座掏出手机,看到了训练员又发来了消息。
第一条是:“茶座,还记得我们毕业前约好的,要去看樱花吗?”
间隔了数分钟后,训练员又发了第二条:“我希望我还有机会可以和你一起去看。”
她没有回复。
是夜。
曼城茶座穿上了自己曾经的训练服,将衣柜深处那几瓶药剂装入背包。她绕着特雷森学院走了一圈,终于在临近后山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围墙豁口。她艰难地挤进去。
来到操场,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耳畔,一轮毛月亮模模糊糊地挂在天边。她从背包里取出药剂,端详了一阵。这是她现役时爱丽速子为她制作的药剂,效果是能够控制住疼痛让她奔跑下去。这是最后一点存货了,两年来她一直没有舍得扔。
也不知道过保质期没有?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全都灌入口中。然后她默默地来到了起跑线上,摆出了起跑姿势。
如果是以前的话,那么朋友应该已经出现在自己身边了。可现在她还是没有看到朋友的身影。
她扭动着脚踝,感受着睽违已久的赛场的触感。春天的嫩草地柔软而富有弹性,踩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月光铺在跑道上,像是洒满了盐。
朋友还是没有出现。
无论如何,自己应该起跑了。
曼城茶座闭上双眼,最后一场比赛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仿佛已经不是漆黑的夜,而是那个人头攒动,旌旗飘扬,阳光灿烂的午后。身旁,茶色的幻影似乎微微偏过头来冲着自己微笑了一下。
“你我的身体机能应该都不足以再次奔跑了吧?”
开什么玩笑!仅仅是因为这种原因就放弃奔跑?
曼城茶座不再犹豫。金色瞳仁像捕食的猎豹一样猛然收缩。双脚用力蹬地,激起一片泥土。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看来爱丽速子的药仍然有效。她并未感受到足以影响她奔跑的疼痛。
那些面目不清的幻影被她甩在身后。前方只剩穿着白色大衣的那抹茶色身影。曼城茶座睁大了眼睛,她似乎能看到那大衣的衣角正在随风起伏,像是在嘲讽自己。
“嗯……我当然痛苦过……可是现在,除了奔跑,我也有了其他重要的东西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你一直都是我追逐的目标,可你却能那么冷静地放弃奔跑!那我的追逐到底算是什么?
就算只是你的幻影也好!我要堂堂正正地打败你一次啊!
耳朵里回荡着放大了无数倍的心跳,吸入的空气炽热如火焰。
爱丽速子依然在她前方。她奔跑的姿势优雅曼妙,仿佛踩着苔石越过山涧的牝鹿。曼城茶座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不容乐观了。她的肺部已经不堪重负,每次呼吸时都会嘶嘶作响。
这是终点前的最后一处弯道。和之前的数次弯道一样,爱丽速子的腿脚出现了一些不自然的僵直,这降低了她的速度。
“但是,我可没有放弃我研究目标的打算。即使是不能奔跑,我的梦想也可以在后辈身上延续啊。”
开什么玩笑啊!将自己的梦想这样坦然地拱手相让与他人,也能算是赛马娘么?
疲软的腿脚里生出一股崭新的力量。她像在最后冲刺一样低伏下身子,在这弯道处选择了持续加速!
爱丽速子离她越来越近。十米。五米。三米。一米。她超了过去!
眼球因疾风而干痛,泪水很自然地分泌了出来。已经分不清是现实或是幻想。泪眼模糊的视线里,她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朋友”——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前方。
腿脚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声。但是并不疼痛。
离终点只剩一百米了。她努力向前伸出手臂,朋友那飘扬的发丝似乎就快要搔到她的鼻尖。
还剩不到五十米。还差一点点,或许是十厘米,或许是五厘米。可是她的腿已经再也榨不出更多速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曼城茶座像垂死挣扎的猛兽那样放声嘶吼。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脚猛然踏地,然后奋力一跃!
她还是没有追上朋友。后者率先抵达终点,而后像是滴入池塘的一滴墨水那样消散不见。
赛马娘的最高时速可达每小时71千米。保持着这样的速度,曼城茶座以摔倒的姿势扑过了终点线。
训练员正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宿舍的窗户前。他感到隐隐有些不安。上午,曼城茶座离开爱丽速子家后,爱丽速子就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曼城茶座的状态不太对劲。他给曼城茶座发了两条LINE,但对方也是已读不回。想到这,他又掏出手机,打开了和曼城茶座的聊天界面,盯着“已读”这两个字发愣。
这时他突然想起,如果LINE不关闭定位功能的话,好友是可以被查找大致位置的。怀着侥幸的想法,训练员搜索了曼城茶座的位置。地图显示出来的瞬间,他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