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知道，父亲为何要给我取名“良”。
“良”，意为“善”也。
“善”字形如开口的羊羔，常盯着这字看，便能想象出羊叫的模
样。
我想，若是人如羊羔一般温顺，然而，我并不觉得自己是羊。我是狼。
便配得上“良”这名字。
[良，送他回家了？]
不远处传来了粗沉的询问声。
我侧过头一瞟，远处走来一个男人。
他踩着树枝和落叶，一步步走来，
脚步歪歪斜斜。
阳光穿过树林的罅隙，斑驳各处，他却能精妙地隐藏在阴影中。
我抬眼打量他的外貌。
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手里拎着一个葫芦，一眼看过去不像是是凶恶之徒，倒像是一个渔夫。
这长相便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所以一般都是他负责将羊引过来，再由我杀死。
这厮是和我同行的另一头狼。
他叫石兴，我更习惯称他为“舌头”。
舌头[喂，问你呢，干啥不说话，处理干净了吗！？]
良[弄好了，趁羊不注意的时候，用刀捅死了。]
舌头[现在丢哪了？]
良[埋了。]
舌头【埋仔细了没？这里离城可不远，别被野兽刨出来！]
良[埋好了，你放心就成。]
舌头[行……那他身上都有些啥啊？]
良[五两银、二百余钱，一身破衣，一个荷包。]
良[我拿四两，破衣归你，荷包归我。]
舌头[凭啥？]
良[这次羊只有一只，他是我宰的、也是我埋得，理应我多拿。]
舌头[行吧行吧，就这样吧……荷包多钱？]
良[没多钱，寻常货。]
舌头[我看看。]
舌头想看看那荷包。
我伸手在腰包中找寻，翻出了这玩意给舌头看。
这荷包很小，一只手便可托住。
按照常识，羊的荷包里大概装着汗巾或票据，可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荷包是红色的，用料缝缝补补，却看起来很新，上面绣着浅色的
“安”字。
良[呵……]
我发出了轻声的嗤笑声。
这荷包是怎么绣的字？
到底是这羊的姓名里有“安”？还是他希望能通过这荷包“保平安”？
如果是后者，这荷包必定是辜负了他的愿望。
舌头[妈的，确实是破东西，卖不了几个钱！你自个儿收着吧。]
舌头 [真不知道你为啥稀罕这些“羊毛”，每宰一只羊都留点羊毛……小心哪天留了痕迹，把你给害死！]
良[无妨。]
我将荷包在手中一握，然后将它丢到了我的腰包中。舌头【走，趁着天没黑，咱快去华州搞点酒肉！]
舌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向前走去。
舌头[良！这次你分的东西多，可得你请！]
良[行。]
我随意地应和了舌头一声，把手放在头顶的斗笠之上，将它缓缓压低。
我跟上舌头的脚步向前走去，每走一步踏碎一片枯叶，脚下尽是枯叶折断的声音。
不留心这些声音倒好，可若留心于此，这些声音会变得很响。
仿佛那些鸟鸣声、猿啼声都消失了，整个森林都是枯叶被踏碎的响声。
我们两头狼，一步又一步地踏过荒山，走过野岭。
途径一棵树干粗壮的歪脖子树时，我多看了几眼。
我知道的。
那棵树下，埋着被我所杀的“羊”。
白日凌空，照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可这日光，并未使人感到一丝暖意。
我总觉得，小时候的白日照得人暖融融的，如今却不一样了。大概是王朝气数将尽，久逢灾年，白日也没了温度。一咕
我坐在华州一处客栈的巨石上，将壶中的最后一口酒饮尽。烈酒过喉，润嗓入胃，烧灼感在我的胃里打转，却让我觉得清凉。以前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幸者。
然而，在这大灾之年，能喝上一口烈酒，已是万幸。
舌头[良，有活了，还是个大活。]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我侧目去看，舌头站在我身后。
他还是那副打扮，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像是一个渔夫。舌头双目发光，看着我笑，一看就有高兴的事要和我说。
良[什么活？]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询问着。
舌头 [城北有间客栈，关了尹三留的几只小羊。]
舌头[本来啊……这几只小羊是尹三的人去送的，但他们犯了别的事，被官兵给抓了。]
舌头[他现在无人可用，让我们替原本的人办事。]
良[我不办小羊的事。]
舌头[哎！你会错意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杀小羊啊。]
良[那是作甚？]
舌头[我们要送几只小羊去洛阳。]
良[诱口的事？]
我心一沉。
我终于摸清舌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了。
这厮一般找我都是干杀人越货的事。
这次神神秘秘的，没想到是要去给人牙子做活，要把不知从哪搞的小羊送到洛阳卖了。
舌头[诱口？你不能这么说！小羊又不是我们逮的，算不得诱口！]
舌头【不过，你愿意这么想，倒是也好懂一些……]
舌头[你也知道的，尹三那人，虽然一直是帮我们介绍劫道的活……但是他的主业其实是人牙子。]
舌头[这单确实是要把他搞到的小羊给送到洛阳，不过不是啥恶事，是善事！]
良[人牙子的活怎能是善事？]
我皱了皱眉，简直不想听舌头再说了。
舌头 [当然是善事啊！你听我说……先听我说！]
舌头[良，这几年各地大旱，很多羊都被饿死。所以啊……有快饿死的人家，把他家的小羊卖给尹三换钱粮。]
良[洛阳那边啊……有一只大肥羊啊！他有的是钱，就是生不出小羊,便想从穷地方收几只来养！]
舌头[你想啊……那些穷人家的小羊们本就要饿死，我们把它们送到富的地方去。]
舌头【这样，它们的父母不至于饿死，小羊也能吃得饱饱的，所有人都高兴了！咱这是在做善事啊！！！]
舌头[哈哈，不瞒你说，一只小羊一百两，四只小羊四百两，你我对半分，今后几年都不愁吃穿！]
舌头 [妈的！扭扭捏捏的干啥啊！给个痛快啊！]
舌头[你要是不做，这么好的活我就找别人做！这不是看你身手好，一个能顶俩……]
良[等等。]
我叫住了舌头。
良[那些小羊……要什么时候送？]
舌头 [越早越好，我今天就要去看看。]
良[行，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舌头哈哈一笑，便给我带路。
舌头说了几句，还是把我说服了。
或许是那句“不愁吃穿”，也或许是那句“善事”把我说动了。
总之，我算是着了舌头的道，打算去看看。
尹三[哟，我的二位爷哎！我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快坐快坐！]
尹三[妈的！狗子，没个眼力见！快给二位爷上热酒！]
我和舌头刚赶到“客栈”，尹三便谄媚地迎了上来。
他一边招呼着我们在他的客栈坐下，一边怒骂着叫属下给我们上酒，瞬间的变脸让我以为他在唱戏。
我没有坐下，站在原地盯着尹三，脑海中也有了一些趣味的想象。大概是因为儿时喜欢看影子戏，我每见一人，脑中便会自然浮现此人的“兽相”。
很多人是羊，我和舌头是狼。
而尹三，他更像是狐狸。
……
这狐狸的窟就是华州北的这家“客栈”，此地往来无客，常年打烊。
客栈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这里只是供他来做生意。
他上面有个大东家，他替那人办事。
大东家总会派一些任务，他再派给我们。
以往，我们从他这接的活都是“劫道”的活，他告知我们哪里有好
劫的运货的马车，便通知我们去。
这次则是人牙子的活。
无论接什么活，我们基本都在这间“客栈”接头。
舌头[尹三，我们来了，良说他可以接。]
良[谁说可以接了？我还没定。]
尹三[啊？没定？哎呦！良爷，你可不能没定啊。]
尹三[你身手好，又和兴爷熟，这活可不能缺了你！]
尹三【唉！我知道您之前没做过诱口的事，也不愿意做。]
尹三[只是，真的不用担心，你们这次的活只是运送小羊，小羊是怎么来的，要送去给谁，都和你们没关系！]
尹三[而且，我也不怕跟你们交个底，这次啊，收小羊的人权势滔天，哪怕出了什么事，官府也查不下去！]
尹三[再说了，现在兵荒马乱，官府哪能管的上啊……兴爷，你说是吧？]
舌头[是啊！去他娘的官府！陕地好多地方造反，他们要么在贪钱、要么在藏钱！哪能顾得上我们！]
尹三向我解释着，一边找舌头帮腔。
舌头饮下半杯热酒,一边给尹三帮腔，一边给我使眼色。
[……]
“不愁吃穿”
“行善事”
“兵荒马乱”。
这些字眼反复浮现在我的脑海，冲击着我内心中的原则。
那么，我要接下这个活吗？还是再看看?
良[先让我看一看小羊吧,之后我再定。]
我缓缓地对尹三和舌头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