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睡衣走出卫生间，看到她正坐在窗台上抽烟，眼睛一直望着窗外。我蹑手蹑脚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床头柜上放着她会议时用的笔记本。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动，她掐灭了烟，从窗台上走下来，活像是一个人从画里突然走出来。她看到我的手已经按在了笔记本上，让我赶紧看，要是有什么疑问等她出来了尽管提。
我翻到了这次会议的那一页，也就是笔帽插着的那页。
纸上记录的基本就是我在前面总结的那些，包括一些括弧里的补充解释。简单过一遍笔记，感觉又清楚了不少。
会议大概可以分为四个层次：先是一通散讲，就网友的看法提出一些可以支持或反对的理由，他们认为没有足够强的证据证否循环的发生，因此开始讨论循环；接着他们讨论了在弱接与强接这两种视角下，事情可能会有什么不同的发展；然后是在得知哈某的身份很可能与地界有关时，分析他说过的话将转向哪些不同的内涵；最后是催眠师宛如神谕般的发言，把这件事推向了更离奇的边缘。与以往唯一不同的是，她在第一页记下了这次与会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组织来来去去就这么十个人，尽管有些人对我来说并谈不上熟识，但他们的名字不都该很熟悉吗？
很熟悉吗？
就在我反复打量着这一个个名字，仿佛是想从字眼里抠出一个人来时，突然感到一股湿气袭来。抬眼一看，此时主创正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站在跟前瞧着我。你好歹收拾一下啊！
“有什么问题吗？”看到我略显嫌弃地瞅了她一眼，她夸张地抬高声调，转头离去。
“问吧。”
“哦？”她转头假装惊讶地看着我，“你现在看的是什么？”
“名字。”
“你为什么要看名字呢？”
“你为什么要写名字呢？”
这时她坐到我床头，依然是用那种哄孩子般的夸张语气：“这你就问到关键了！”
“什么关键？”
“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也不知她罐子里卖的是什么药。看到我有点恼火的神情，她一下子就恢复了在会议上的严肃面孔。
“我确实不知道，只是感觉自己有必要先记下来。可能是在某些重大事件前觉得要有点仪式感吧，你说呢？”
“你以前也这样做过吗？”
“我们协会建立第一天倒是有的，之后好像倒是再也没有过……诶你说，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会议呢？”
“为什么？”我猜她会说“这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啦。”“既然第一天这样，那么最后一天当然也该写点毕业感言是不是？”之类的。
不过这种联想过于直接。她看到我依旧还板着张脸，肯定是希望能说出点有价值的东西的。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那肯定是因为我在意呗。”
“为什么在意？”
“你问够了没？”这次轮到她对我怒目相向了。
“因为这是你的笔记本啊。”我无奈地摊摊手，“那你最早的那个笔记本还在身边吗？”
“家里。”
“那我们明天去你家不就行了？”
“你是说名字有问题？”
“我不知道。”我朝她认真地说道，“但我们必须假设它有问题。你无意识地写下了这些名字，而我刚才也无意识地盯着这些名字。可能是我太久没见过你们名字而产生了莫名的陌生感，但你写下名字的这个行为一定说明了什么。”
“你是说曼德拉效应？”
这时我的脑中又回到了会议室的场景，以及我在眩晕的那一刻主创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惶。
“那你能和我说说在我离开之后会议室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一丝犹豫，这时是轮到我愤怒了。咱们又不是拍电影，有什么天大的事连自己人都不能说的吗？难道是……
“你想要变强吗？”
我差点惊坐起来。刚才我还在想，如果她有什么理由瞒着我，那应该就是跟循环这件事本身有关，应该没有比这更强的理由了。她说的“变强”，肯定指的是循环中的“强接”。她是在“教唆”我陪她一起进入循环吗，还是说，她已经……
“你应该已经意识到刚才是哪个人出问题了吧？没事，你已经看过她的名字了，说出来也没关系，就是她。”
“梦明清？”这个名字读起来确实奇怪。正着读还是有点古风味的“梦回明清”，倒过来读就成了“清明梦”，真的很符合她的身份呢。
“在你走后我很快就结束了会议。我先支开了那三个学生，反正就是用轻松的语气让他们一起先回去，注意安全。等他们三人走了，我让胡总他们二人继续关注一下哈某的动态，到时候私发给我。等他们两人走后，我对那个教授说我想把女人们留下来再说点私事，你一个大男人应该就不便听了吧。他拍了拍我，示意我们到门外说。
他在耳边低声问我是不是觉得梦明清有问题。我轻轻点了点头，他就离开了，还转身指了指手机，应该是说记得看私聊。他的直觉有时甚至比我还好，私下里我还经常主动找他探讨问题呢（这次教授的发言确实令人惊叹，在否定结集的唯一性时就已经暗示了人为操作的可能）。
现在就剩三个人了，这时梦明清的表情已经开始变得有点不对了，另一位女士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知道她可是散打柔道双修的好手，我把她安排在你身边也是悄悄说过要记得保护你呢。她看起来似乎是想使用催眠术，但面对我们二人显然她是毫无机会的。我问梦明清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循环者吗？’……”
“停。”终于，在一个合适的节点，我朝她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她也配合地停下了。
“这么说你和浅野老师很早就看出来了？”话说，我一直不知道这位哲学教授竟还有个日文姓，看来主创与他的关系确实不一般呢。
“他比我更早，毕竟我还是那个控场的人，不可能特别留意一个人。在她刚开始准确一段长发言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了。她在之前一直压着这个巨大的秘密而参与着我们零散的讨论，那时我们还在讨论这个事件是否涉及循环……如果她早点说出来的话，我们就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推理。你知道在我的会议上，只要你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值得先告诉大家，直接举手就行了，我会马上让你一个人先讲。
我们又不是麻瓜，虽然你说得这些听起来确实有点天马行空，但我们可都是本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态度来看待每一件事的。浅野君（听到这个字我差点没绷住）他看出来得更早。他也说不出来具体是在哪个时刻，他最初是觉得总有一个人瞒着他们什么，让一些本该继续进行的推理中断了。”
“他能说出具体是在哪里吗？”
“他只指出了一处，对他来说算是比较明显的地方。”她的手指在屏幕前划动，看来是之前已经在车上和叶教授聊过了。“在我们说到‘第六次循环’‘死神来了’都只是一种类似的修辞时，就应该开始假设死亡不是循环的终点了。我们知道‘第六次循环’的字面意义并不包含死亡，它跟死亡的联系主要是因为《开端》这部剧。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马后炮，但他觉得即使他脑子没转过来，以那两个男高的敏锐应该也会想到。是不是因为催眠师刚好坐在他们身边，悄悄地影响了其中一个，才使他们始终没把话题岔开？他们的定力并不比我们成年人好，很容易被无意识控制。后来发生的事就很明显了，他的想法也跟我一致。”
“所以说她真的是循环者？那哈某也是……”
“哈某是羁绊者。”
哇靠，主谋竟在自己家！连电影都不敢……好像也只有电影会这么拍吧！不对，好像还有哪里不对。“如果哈某是羁绊者，那他拉住空姐好像就不是为了完成什么目送了吧，难道羁绊者也需要目送吗？”
“羁绊者当然没要求目送，但他也能以此影响身边人的记忆。如果持续能量够强，就可以把另一个人拉入循环，这个过程我们暂且称为‘二次目送’吧，那么另一个人也可以称为‘第二羁绊者’，到他为止能量基本就不足以拉入更多人进入循环了，但仍旧可以产生记忆扰动。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曼德拉效应。”
“她还和你说了什么，你现在不会已经是羁绊者了吧？”
她点了点头，然后告诉我现在她还可以拉入另一个人进入循环。循环者作为能量中心可以拉入不限人数的羁绊者，而每个羁绊者具有的能量最多只能再分享给一个第二羁绊者。
“循环难道不是需要时砂的能量吗？加入人数越多，循环时间只会越来越短吧？”
“你可以把整个循环想象成一组电路。循环者是电源，每一个羁绊者都与他并联，羁绊者还能再串联一个第二羁绊者。这样你应该也能理解为什么循环者必须至少需要一个目送了吧（嗯，不然就短路了）。羁绊者的灵魂好比一个充放电的电容，它并不消耗时砂的能量而能使人完成一次次跃迁，其结果是抛下那个平行宇宙的你，她的记忆会停留在你开始循环的那一刻，对她来说则是‘终止’了。”
“我明白了……那你知道下一次循环会在什么时候开始吗？她有说些什么吗？”
“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是现在，也可能明天后天，她不知道哈某什么时候会来找她……但她承诺她会尽可能拖延循环的开始，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她不是循环者吗？难道循环者不可以控制整个电路吗？”
“但开关只有哈某知道在哪里……理论上哈某可以随时重启循环，但哈某还是会让她一起在同一间小屋里重启循环，以保证下一次循环可以在记忆完全稳定的状态中进行（这很可能是哈某的谎言，后面男高还会提到这处细节）。甚至还要拉上窗帘，匀调的灯光，营造出与循环起点完全相同的氛围。
接下来，哈某会让她汇报上一次循环的情况。除了上大新闻，关于哈某单独行动的记忆自然是无从知晓，但还是可以通过她的报告大概分析出自己上次都做了些什么，以及这次应该注意些什么地方。”
原来哈某才是主谋啊。安插一个内线在我们这里来遥控全局，是这样么？但她后面为什么好像又有求于我们啊，难不成还是哈某要求的，给我们整点局中局的把戏玩玩？还有这个记忆接续的设定，我到现在听着还有点糊涂。
“你是说哈某作为羁绊者，并不拥有循环者可以完全接续的记忆，就像我们之前讨论的弱接和强接吗？”
“她没表达这个意思吧……不过事实好像确实是这样。”她停顿了一下。
“那我们作为羁绊者，进入下一次循环后也就失去了之前的记忆对吧。这样我们进入循环后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的起点和他们不一样。人为循环必须两个人开始，一人作为循环者，另一个作为羁绊者。当进入循环后，我们会回到和他们相同的起点，但记忆依然会保留到我们进入循环前的那一刻，而中间这个空当就是我们多出来的记忆，已经足够我们干很多事情了。”
“那好，我该怎么加入光荣的循环呢？”
“你做好决定了吗？”
我点了点头。要是晚上一秒而和主创分道扬镳可实在太遗憾了……
曾经就听过一些关于平行宇宙论的恐怖故事。比如说你的挚爱可能明天就换了另一个人，或许只是一次争吵就把那个她丢向了不同的时空，生死未卜。不过世界线理论弥补了这个缺憾，它把所有近似的可能性宇宙都统一成了一个结集。
“你闭上眼。”我照做了。之后她突然猛地把我拽入怀里，真是撞得我满眼金星。我仿佛又看到了那间会议室，还是那个只有她们三人的时候。突然，我看到门后闪过一道白光，我尝试揉眼睛，才缓过神来，竟然还埋在主创的胸口上……
“你觉得成功了没，有没有那种突然一大股记忆涌入的感觉？”
那时我估计是有点断片了，看到她略带宠溺的眼神，急忙向后滚了两步，下意识地抓过旁边的枕头抱在怀里。
“哎。”她叹了口气。
“那王姐也是羁绊者吗？”
“她自己同意啦。”
“哈某也真是……要是梦明清真这样到处拉队友，这事不早结了嘛，还是说我们只是她的第一批队友？”
主创摇了摇头，也不知她否定的是我哪一句。我看到她正低头看着手机，不会又是在和浅野发消息吧。如果和这个浅野老师分开了，她会感到遗憾吗……或许我们早已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事情吧，如果说还存在着一种自然循环的话。
“明天我们一起去见浅野吧，和王姐一起，她还有一次羁绊的机会。现在也不早了……”
“那梦明清还说过些什么吗？你们有录音吗？”
“没。不过我们是在最后谈了完才握手加入循环的，所以不用担心记不住这些。她的能量估计比我刚才大多了，我反正是差点没站稳……”
“那……”
“她也没多说什么，想想你在厕所里只呆了多久啊。不过我们确实都觉得她还是有所隐瞒，她与哈某一定还是有某些利益关系的，不知道我这么说算不算废话……”
她起身回到了靠窗的那张床上。现在我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知都混了些谁的记忆。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不如早点休息吧。我闭上眼，期待着晚上的梦能给我一点指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