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托腮靠在湖岸处的躺椅旁。
一双兽耳机警地竖在她的脑袋上,捕捉着周边的风吹草动。
而她身旁,用书盖住脸在躺椅上一动不动的伊萨克,比起睡着,更像已经仙逝了。自己的老板是一个会在野外敞胸露怀睡觉的人,这让相当缺乏安全感的露娜很佩服。
这个人今天起了个大早,说要去湖里捉鱼补充存粮,而他捉鱼的方式就是往几条钓竿前一蹲然后开始熬时间。于是,自己就这么一面压着耳朵听他大吹特吹专注力与耐心的重要性,一面渡过了人生中最为空洞的四个小时。
“我这么说你懂了吧……”
彼时,当伊萨克以如此这般的结束语为自己又一次的坏运气定调时,露娜也只能了然地点点头。
“我不懂。但最终目的既然是鱼,那就好办。”
说完便三下五除二地脱得只剩内衣,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湖里。
人狼少女的入水轻盈迅捷,转瞬间湖面上就只剩一小圈涟漪还咕嘟咕嘟地泛着泡泡。一分钟、五分钟,在一脸木然的伊萨克断定她已经淹死了的时候,才“哗啦”从湖面冒出头来,嘴里还衔着一条死命拍打尾巴的鱼。
“不是,你这,你这没有灵魂!”
望着突然变得郁闷起来的伊萨克,露娜非常的疑惑。分明已经把鱼给他捉来了,还在那自顾自地纠结个什么劲儿?觉得不够大?
“空军是不可能空军的。杆子放那,等过了晌午要是还没上鱼,我就把你的尾巴毛薅光带走。”
等抖干净耳朵上的水、换好衣裳,她发现伊萨克已经爬到了躺椅上挺尸。作为能说一口流利通用语的高素质亚人,黑发青年嘟囔出的每个字她都认识,但那些字她连起来就听不懂了。
澄澈的湖水静静地荡漾。听着伊萨克均匀的呼吸声,还有水鸟与夏虫的噪鸣,少女的思绪逐渐被安宁与静谧包裹。
她想起,故乡曾经也有这样的绿地和湖泊。在月色最明亮的夜晚,她和同一般大的孩子们围在篝火边,吹着凉爽的风,听慈祥的先知讲述那些一代又一代族人听着长大的故事。
久远的记忆被封存在心的最深处,随着时间慢慢流淌、噩梦纷至沓来,在一个又一个梦想与希望破灭后,它成为了摇摇欲坠的最后支撑。
再也无法回到那支离破碎的故土,像野狗一样乞食,像狡狐一样偷窃,像饿狼一样在走投无路时释放出疯狂。
直到筋疲力竭地倒下、喘息,被凌虐得支离破碎的皮毛骨血在尚未咽气时迫不及待地开始腐烂发臭,瞳中最后的映影是过路人的一口唾沫。
在那些绝望的日日夜夜里,这便是她为自己设想的结局。
他睡着了,而且湖边便是郁郁葱葱的密林。
休息了一个晚上、饱餐了一顿,满身的伤也已经被治好。目前的自己状态绝佳,要逃也就只有趁现在了吧。
迎着微风,人狼少女打了个哈欠,苦涩的神色在脸上一闪即逝。
说到底,只是为了活下去,只是想要活下去。
……
“你怎么还在?”
伊萨克揉着眼睛翻身而起。睡不成了,太阳挂得老高,再躺下去会变成烙饼。
依旧在躺椅边装雕像的露娜不做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捞过自己的尾巴往旁边递了递。
“这时递过来的该是一把扇子,而不是这种毛烘烘的跳蚤窝。”
不跑就不跑吧,一个亚人自己还养得起。大不了等揭不开锅时蒙着脸去附近城里的冒险者公会打秋风。魔王入土后它四分五裂的喽啰也被削弱得够呛,现在肯定不会有一整个冒险团被哥布林灭队这种反智的事发生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下了躺椅,迎着波光潋滟的湖面伸懒腰。
至于一旁狼女瞪起的、怒火中烧的杏眼被他完全无视。装什么装,昨晚洗澡肯定把自己的尾巴搓得直冒火星子,今早进浴房时发现满地狗毛,说尾巴里没跳蚤谁信啊。
“走吧,今后的日子还长。”
抑制住想要脱裤子尿一泡的冲动,伊萨克拎起鱼篓,抬腿往回走。
“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森林里?”
“家人呢…朋友呢?”
露娜缓缓站起身,却并未挪动脚步。她凝视着宽阔的湖面,金瞳中流转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茫然与悲哀。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
芦苇与蒲草柔顺地伏低腰杆、连绵成片的绿藻与浮萍被阳光晒得油亮,鱼儿在浮光跃金间跃动着嬉戏。
像极了记忆中的那片绿野。
伊萨克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少女身侧。
“我的亲人都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我每次想到他们,都会祈祷他们已经把我忘掉,开始了新的生活。而不是整天以泪洗面、熬白头发,直到油尽灯枯。我能想象到那个情景,也能梦到。”
黑发青年的声音平淡沉静,像是他面前那泓没有任何漩涡与风波的深湖。
“那你就应该回去找他们。无论隔着怎样的天涯海角,回家的路只有一条。”
露娜抬起头,伊萨克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情绪在她的金瞳中熊熊燃烧。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只好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走吧。回去还有活要干。”
“……嗯。”
两个人汗流浃背地往回走,都是挨习惯社会毒打的优质牛马,没有三言两语就情绪决堤。
在今天颇为毒辣的太阳下维持冷静思考也很考验耐力——伊萨克好奇人狼族会不会吐舌头散热,一路上盯露娜盯得很死。
而后者在问清楚伊萨克为什么死瞪着她的理由后只觉得这个人果然已经疯了。为了不刺激烈日下的精神病人,一路上忍吐槽的欲望忍得很辛苦。
……
露娜卖力地抡动斧头,将一棵老树斫倒。
她抹了把汗,想着部族中那些豪放刚烈的人狼勇士,他们总说力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饱餐一顿后睡上一觉,就能源源不断地补充。
少女那因身为稀血,而更加出类拔萃的体力在机械式的乏味挥砍间体现得淋漓尽致。
伊萨克在她后面剥树皮,效率很高,附近清出来的空地上已经有了一根光秃秃的圆木。那根木头他居然自己就能扛起来,这个发现令少女极其震惊,人类的力气怎么可能和人狼族一般大?
二人正在为扩建住所做准备,就在院子旁边。院子里所有的鸡鸭都跑出来在工地周围游荡,这里又是打草又是砍树,乌泱乌泱的虫子到处爬,对它们有莫大的吸引力。
一开始露娜很是过意不去,表示自己能搞定住房问题,不用麻烦伊萨克,没成想对方听了后头也不抬。
“算了吧。当我没见过部落民的聚居点?芦柴棍拿茅草一扎就能叫房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整天把日子过得跟沤在茅坑里一样,然后美其名曰野性与纯真……”
伊萨克的嘴不停地喷吐出毒液,弄得露娜脸红如猴子屁股。
等她反应过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想跟这个自大狂掰扯掰扯苏法尔那些宏伟雄奇的地标时,对方却哼着小曲装耳背,自顾蹲在地上检点工具。
“哎,对了。”
听到伊萨克的呼唤,露娜竖起耳朵。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