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得是怎么挪动这行将就木的身躯回到宾馆的了。拍击的触感，破碎的声音，不止的眼泪。那短短的几十秒的景色如同不散的雾霭一样笼罩着我，紧紧包裹着我那自卑又丑陋的内心。打开电脑，看着昨日所拍摄的照片，愈是这样内心就愈是自责。
我强忍着内心的惶惶不安为她修饰着照片，但我拙劣的技术难以为这完美的照片润色，无论怎么弄都想是画蛇添足。
自己和曾给我留下伤痕的人原来也是一丘之貉。
“我真是没用呢，连为别人道歉都做不好。”修好照片给她发过去作为道歉，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抱着大腿，泪水慢慢流了下来，划到了嘴角，咸咸的，和海水一样。
眼睛蒙着眼泪，我把照片发给了她，然后关掉电脑，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本想就这样睡去，可身体却愈发地燥热起来，无名的炽热自内散发。
去海边游泳吧——顺便一雪前耻，明明自己还挺会游泳却因为生疏和慌张而溺水。
夜晚没有海风，海边吹的风是从岸上吹来的。这时的风就不太会有白天时那样黏乎乎的感觉。
海浪捶打着双腿，我踱步向更深处走去。温驯的海水让我找回了童年在海中跃动的记忆。
我闭上双眼，听着海潮呼吸的声音，一起一伏，那是世界的律动。
突然，“林老师小心——”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沙滩的另一头传来。
少女快步地向我的方向跑来，“我知道你错了，但我也有很大的问题，你不要想不开啊——”
看到她跑过来，我急忙向大海更深处跑去，然后听到她不知道嚷嚷着什么，什么但是她什么的，没听完我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如今的我又怎么好意思面对她的脸呢？至少不要将曾刺伤自己敏感的刀再挥向他人了。
久违地在大海里驰游让我感到畅快，我舞动着身躯任意前行，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惬意。
少女却紧随不舍，追赶着我。
但她似乎比我更加精通水性，我刚想潜到水里就被她一把抱住抬出水面。
“什么吗，原来老师你会游泳啊——”
“当然了，溺水只是失误。”
听着她的语调似乎并未太对先前的事计较，这样的话......我也没那么疼了。
我故意双手一扑腾，激起大量的浪花惹得她松开了抱住我的手，然后猛吸一口气后，我又扎入水中，向深处游去。
今夜的月光格外的澄澈，温柔地撒入水底，在水里又好像能看清她的脸。
我的手被她抓住，十指相扣，手心传来她的温暖，以及纱布的质感。话说她缠着纱布还来游泳，伤口没事吗？
彼此距离被瞬间拉近，她的脸与我近在咫尺。尽管是在水里，但她双瞳中依然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不偏不倚地与我四目相对，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神情。
她莞尔一笑，拉着我向更深处游去，彼此挥动着双脚，像人鱼般游舞着，就这样享受着泡沫般的短暂时光。
少女转过身来又看向我，咕咕地吐着几个泡泡。我不解，歪着头也吐了一个泡泡。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拉着我向深处去。
但肺里的氧气快要见底了，奇怪的是我却并没有感到慌张。于是轻轻地拍了拍少女的手，然后她转过头，被浸湿的头发就这样在深海中飘散。我示意着氧气快不够了，她反而把我往深处拉了拉，拉到了同她水平的位置。
她牵过我的另一只手，随即将她的脸贴到了我的脖子上，脖子上传来了嘴唇的温润触感。
然后，一串串若隐若现气泡从她微张的嘴唇中冒出，带着温热的气息在脸与脖子间的缝隙穿行，有如引导般，我轻轻将她所吐出的空气吸入肺中。
好神奇的感觉，一切就像美好而又易碎的梦一样呢。要是时间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一起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海边潮湿的空气。上岸后，我们一起躺在了沙滩上，共同欣赏着高悬在天空的一抹月。
“你还真是大胆呢—哼哼哼。”我回想起刚刚的经历，不禁笑了起来。
“人鱼公主是不会溺水，也是不会让人溺水的哦——”
话还没说完，她停了下来，喘了口气，继续说。
“——林老师，你真的讨厌我吗。”
“唔这个嘛，我想大概之前是有点讨厌你呢，你漂亮，自信，率真，阳光，完全把我比的一无是处。不过现在仔细想想，说不定心里还挺喜欢你呢。”
暧昧的话语从像是粒粒的砂糖，飘呼呼地溶解在了舌尖。
“哈哈，那真是不好意思呢。还有，其实今天的事我是真的真的很伤心很难过哦。那个相机啊，其实是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个东西，我一定要你赔偿我哦。“
“我的相机送回去维修了，修好的话，我寄回来送给你吧......还有我打算后天就走了，没能帮你拍完照片真的很抱歉。”
羞愧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快要听不见。
“后天吗？”她扶起身子，把我挪了一下，让我正对着天空。
然后——她的耳朵贴到了我的胸前，聆听着我的心跳。虽然她湿漉漉的头发贴着我的脖子让我有些难受，但是现在这个氛围还是不要说的好。
“心脏扑通扑通地健康跳着真是好啊，”她顺势我搂住了我的腰“我啊，从小就心脏就有问题，明天呢，我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准备手术了。”
令人惊讶的话接二连三地袭来，如匕首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虽然我说的很轻松，但是其实手术的成功率非常不容乐观呢，应该说是九死一生吧。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我想我看不到明年这时候的月亮了。”
“人生不总是圆满的呢，拍摄也好今晚的月亮也好。”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用指尖填补了月亮的空缺，但我这并不能看见她填补的月亮。
月亮能填满，但她最后的遗憾大概是不能了
“还有啊，那个相机，其实是我一直记录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生的。”
听着她严肃而又悲伤的话语，我不禁也抱住了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
“所以我一直把这几天当作生命的最后几天来过的。但是我活得太短，什么事都还没有做，我啊也不想就这样被别人忘记呢——”
讲到这，她的声音又开始带上了哭腔，不断啜泣起来。
“所以，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可以被人记住，用相机记录生活，然后死掉后也许发到网上会给人记住。其实我第一眼看到老师你的时候真的很高兴，或许可以依靠你，让我作为模特而被别人记住，出道作即为收尾作，短暂而又神秘的模特什么的，也挺浪漫的不是吗。”
然后，她开始啜泣了起来，紧而加剧。
难以控制的情感冲垮了克制的大堤，我们互相松开彼此，任凭她对着朗朗的皓月宣泄自己的遗憾。
我此情此景也想嚎啕大哭，我都干了什么啊，没能完成好一个少女最后的心愿......
良久，良久，直到我们都停下了痛哭，我想这下该轮到我说了。
“其实啊，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摄影师，这只是虚荣的我说的满口谎话，我一直都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啊不过我今天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哦。”
“哈哈，其实我隐隐感觉出了一点你好像就是个半吊子，不过你的照片真的很漂亮很好看啊。”
“什么嘛，话说得真过分，好看的原因还是因为你比较上镜吧。”
“其实我也有一个地方没有说哦，我也没那么好啦。我也是个坏心眼的人，我有时会想，把我的故事全部告诉你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永远记得我呢？这样会不会被人一直记得呢？就算只有老师你也好。”
“原来是这样吗，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会忘记你了哦。”
“真的假的，怎么知道的。”
“不告诉你，还有，这句话也是真的。”
“呣欸。”
“话说你手上缠的纱布碰到水没事吧？”我发问。
“啊，忘记手伤了，回去要消毒了”
“我说，我们一起合张影吧。”
我拿出手机，对着我们的大头一起拍了一张——依旧还是三万多天的时间。
我们是什么时候结束，又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已经快记不清了。
但我永远会记住那片月亮，那阵海潮，那个少女。
那晚的沙滩与月亮见证着我们纯情的告白，我们倾诉着彼此隐瞒的真相，或许，我们都是骗子。
正如她所说次日的小岛已经没有她的踪影了，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呢？明明都是相同的市集却没有了前几日的喧嚣。
我又来到了相同的小卖部，买了支相同的雪糕，望向街道的另一头，期盼着那个冒失的身影会从哪一个巷子里追出来。默默地吃完雪糕，我才收回痴心的妄想。明天，我也要再次离开这了。
我又想起了昨晚躺在沙滩上的对话。
她说“我啊，本来想着手术失败就失败的，可是自从遇到了你，我就感觉自己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还没有做。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回来，把剩下的照片拍完呢。”
鼻子又变得一酸，真的是，为什么这时候又想起了这些呢。
踏上轮渡的那一刻，我回头望向这座小岛，看着小岛离我越来越远，我这才明白不经意间为她拍的第一张照片上，那赫然印着三万多天的倒计时的原因。
真的，真的很难忘记呢，小岛逐渐消失在了视野里，正如来时那样被薄雾蒙住。
“那还请老师你，一定，一定要记得我哦。”
“我会，一直，一直记住你的
旅途还在继续，等她回来，我想我们还能一起游泳。她一定会回来的，毕竟，她可是人鱼公主。
之后的时光匆匆而过，如白驹过隙，旅途也在没有能有这样深刻的地方，大多都是无趣的风景，我想不过数百天就会忘记。
辗转多地，我回到了自己的家。感觉阔别已久的家中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然后，是岁月长河的不停地东流，不断冲刷着年少时的记忆。过往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随着河水随波逐流，不知消逝在了何处，精神上的创伤也被抚平。而我那卑劣的个性，自那个共赏明月的夜晚，便脱离了我的内心。她的阳光与率真，宛如一把手术刀刨开了我的灵魂，切去了我的不堪。
遗憾的是，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任何一条她的消息......
时常，当明月成为夜晚的主角时，我会突然地想起那一晚，想起她轻声呢喃而呼出的潮湿气息，想起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我脖子的瘙痒，想起海底她那如易碎的梦般的气泡。
这些的记忆如砂金般在长河的河床下沉淀，永远发着晶莹的光。
那一天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如何让照片的意味更深长。
我想凭着我的双手让她在这世间发光放热，让她能被大家记住。
即使我竭尽所能去学习，可最后还是失败，正如她说的人生不总是圆满的。
天真的幻想终究被现实所撕裂，为她拍摄的人鱼集，最终石沉大海，鲜有人问津。
我终将还是带着自责继续前行......
摄影的梦对于我来说还是太遥远，尝试迈出好几步后还是败给了现实。
我回到了老家——那个小岛，任职做了一名小学教师。
......
“那么！本学期就到这里结束了，同学们在暑假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人生安全......”
然而下面的学生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不在听的。
“老师老师！”突然，一个小女孩向我发问“老师，你手机壁纸上那个姐姐是谁啊，好漂亮！”
呣——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真的还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呢，我和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
是顾客吗？但是我们没有金钱的交易呢。是朋友们？虽然在一起过的时间也只有三天，但也可以那么说啦。我又突然想起我们之间说的话来——
“我之前是有点讨厌你啦，但是现在说不定我心底里还挺喜欢你的。”
当时她是怎么回复我的呢？
但是她后来在我躺着快睡着的时候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也是，不过我只有后半句哦”。
现在先把这个当成她的回答吧。
“我想想啊，她啊——”我对着发问学生故作认真的思考，“应该算是老师我的情人吧。”
说完，我快步离开了教室，也假装没听到学生什么是情人的发问。
夜晚的月亮与那时也是一样，是一个并不完整的月亮。
任凭双脚自己行走，把我带到了同一片沙滩。
我躺了下来，闭上双眼。
海潮声依旧。
我学着那时的她一样，用指尖填补了残缺的月亮，看到了她所看到的景色。
我幻想身旁还有一个人，她在听着我的心跳，感受我呼吸时腹部的起伏，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但分享三十七度的只有夜晚的凉风，还有背后的沙子。
看着月牙与指尖缝合的满月，我不禁发笑。
笑自己的天真，不过天真也是真。我相信拼凑出来的是真的满月，也相信她真的是人鱼公主，现在在海洋里快乐生活着。
叮的一声手机响起，是妈妈留言。
“蕾蕾，正好也放暑假了，记得回来哦”
“好”
关上手机，继续在沙滩上躺着，感受着名叫海风实际上是从陆地上吹来的风。
其实小岛与自己里也没多远，不过我也不太常回去。
回到先前的家，妈妈见到我万分激动。
“蕾蕾你终于回来了呜呜呜妈妈好想你。”
我笑了笑回应妈妈的问候，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突然，妈妈敲了敲门，带着一个包裹进到了房间来。
“这是你毕业那个假期的时候不知道谁寄来了的包裹，当时你还没回来，我就先收了起来，但是后来我给忘了，这几天收拾东西才翻出来。”
说罢，她递给了我。
“不知道谁寄的？”
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颇为精致的木盒子。
带着好奇心，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装着一对熟悉的珊瑚样式的耳饰，一个闪闪发亮的珍珠，还有三百块钱，以及两张纸条。
一张纸条上写着——“我说怎么感觉忘了点什么东西，原来是我忘记付钱了，但是我也不知道聘请一个摄影师要多少钱，只好把我偷偷藏得三百块钱给你了”
另一张写着——“我想回家”
眼泪又如决堤般涌出，我抱着盒子冲出了家门，不顾身体的疲惫又订购车票回到了前往小岛的那个码头。今天已经没有轮渡了。
站在码头，远远地看着小岛的方向，脑海里又出现了她的身影。
我打开盒子，看着那张“我想回家”的字条。
刹那间，仿佛理解了她的意思一样发疯似的将耳饰与珍珠丢入大海，泛起一阵涟漪。
然后一下又愣住了。真是的，我为什么把别人留给我的遗物给丢了呢，我还真是过分，明明还说会一直记住别人。
我失落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打开手机，看了看她的照片——那是我不经意为她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她忧郁看向海时那精致的侧颜。
“其实我真的是人鱼公主哦！”
伤感之余，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我激动着满怀期待转过身，看向大海，但是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息。
就好像有人刚刚来过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