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十一点钟，已经到了附近大学的门禁时间，整条街只剩下稀稀落落收拾店铺的声音。
颜晓晴就在这片声音里走回到教师公寓，房间在铁门关上的闷响之后进入沉寂。
她是去年才搬到这里的，到现在也没来得及添置别的家具，屋内装饰更是等于没有。
廉价是这里的主题，土黄是最核心的配色。
可走过这片破旧地板的颜晓晴，皮肤白净得倒是很是亮眼。
她光着脚踩进浴室，停步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挂钩。一边拧开挂钩下面的煤气罐，一边把上衣的右侧吊带用力扯开。
吊带里被拉长的牵引绳在她细长手指松开后立刻复原，又乘着弹性打在了胸旁已露出的肌肤，打出了一道细长的浅色红印。
上衣随后滑落到地上，晓晴却没有伸手去接住，只是楞楞的盯着镜子里赤裸的全身。
晓晴你看啊，镜子里面的双腿匀称又修长，肌肤只靠着头顶的白炽灯就能闪烁出红润的光，大二的时候还兼职过几个丝袜电商卖家秀的模特…
自己的腿形是得到过认可的，不是吗？
晓晴，你再看啊，上半身这不逊色于双腿的，纤细又健康的曲线，还有这么些年坚持节食，又坚持练舞才成就出来的马甲线…
自己的身材不是一朝一夕就努力出来的，对吧？
她眼睛通红着又做了个吞咽动作，因全天上课，也因整晚高歌而作痛的嗓子，似乎在这一下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她的身体没动，依旧在扫视着镜中赤裸的身体，目光从颈部下移到膝盖，再从脚踝聚焦到自己的锁骨上银色的项链，这样往复了三遍。
却始终没能抬头看清脸上的模样，哪怕一点。
自己目光，总是在触及到下巴的角度之后犹豫不决。
晓晴很想认可自己，很想认可自己的魅力，很想从身材之中评估自己本该有的价值。
直到扫视完第五遍身材之后，她才终于感觉自信被重新拾回了点，在自己疼痛的喉咙又因为吞咽缓解了一次之后抬起了头。
然后，晓晴终于看清了自己现在的脸。
“……”
然后，晓晴瞬间就紧闭上眼睛，扭过头去，密闭的浴室多了一声急促的呼吸。
脸上和脖子的肤色差异之大，宛如是另一个苍老的头颅被强行安在了这具曼妙的身躯上面。面容憔悴的让她不敢再多看镜子一眼。
晓晴，你不应该是这样吧？
晓晴，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全身肌肉的酸痛，也在心中掀起的巨浪之下变得愈发汹涌。
可即便在脑海里的质问充斥满情绪，在这间小小的浴室里能回应她的，只有水龙头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从始至终都没开口说出一句话，沉默着先用双手滑过几个部位，缓缓擦去昨晚在夏晨茉色照相馆留下的污秽。
之后又仿佛是自虐一样的气势，用力让毛巾的粗糙在粉嫩的肌肤上留下更血红的印痕，直到疼痛得发麻，浴室的水声才消停了下来。
这会已到夜晚十一点半，教师公寓的这栋楼只剩下几盏灯在闪烁。
发梢还有些湿漉的颜晓晴终于躺到了床上，手机就在枕头旁充着电，消息提示灯闪烁了两下。
屏幕上显示有两串新的消息，分别来自酒吧老板和自己的母亲，她先点开了最早的那条。
——清冬啊，你也不要觉得阿姨冷血，不要怨我。我也是为了咱们店能活下去，你得理解一下我的苦衷。
——你也来了有一年，又不是不知道去清吧的那些顾客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他们早就不喜欢看台上的人戴面具了啊，谁让你不肯摘呢。
——不过呢，姨还是可以给你打包票，只要你答应我摘面具，我一定让你重新回清吧那边。你可比盛夏那妮子标致多了，定是能火的，再考虑一下呗？
消息发送的时间是半小时前，消息白色气泡的亮光让晓晴没能把眼睛睁大。
消息内容的夸赞更是让她感觉虚伪，但还是礼貌的在虚拟键盘上打出了回应。
‘谢谢老板，但还是让我再想想吧。’
点下发送之后，她就立刻切换了界面不想多看这串消息一眼，快速点开下一个联系人。
本以为看到妈妈的消息会比酒店老板的更轻松一些，可看到内容后心跳的节奏还是变化了。
并不是因为亢奋加速，是因为心凉而停顿了半拍。
——你在学校那点事情算什么辛苦啊。我警告你颜晓晴，你能去那学校当老师还是我找关系才有机会的，你不好好抓住，这次又评不到职称看你将来怎么办。
——你说工资太低，那还不怪你没好好考个更好的大学。你要是考到大城市还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了？反正你成年人了啊，别找我要钱，你又不是没有工作。
——不是我骂你，本来稳当的当个老师多好，非要借钱要去参加什么节目，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踏踏实实过日子都不会，要是那些心思用来多考几个证会现在这样？
——说白了，你现在过那么久了还是没弄清自己的位置，命不要这么贱吧。
屏幕前读完消息的晓晴，表情变得和刚刚在镜子前的一眼。手放在键盘上许久，只敲打了几个连不成话的字符后又点下了删除。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立场来反驳母亲的责备，去年转给茉茉那个舞台机会，确实是自己上头贷款，找人高价买来的。
知道这回事的母亲，虽然也是用难听的话辱骂了自己，但又确确实实的掏钱为自己还上了贷。
而那个舞台的机会呢？
自己在各种劝说和考量之下，在节目开始的前一天还是决定放弃上台。
所以最后，即是为了给自己闺蜜浅茉一个体验，更是为了让自己断了念想，让自己能全心全意的投入在教师这个职业当中。
...毕竟，自己的舞蹈水平只是基于爱好，绝对谈不上有多专业。可即便只是爱好，自己的魅力如果在众人面前被否定，那会很受伤。
...毕竟，那个节目也没真正捧红几个人，就算是借那个舞台参加了女团，要砸的钱也不是自己家庭能承担的。
颜晓晴真的想去那个舞台，但是也真的不敢赌上台之后的结果。
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觉得自己无法接受。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即使上台了，也不会有什么波澜。’
在蒲浅茉上台前，她是用这句话来提醒自己的。
然后浅茉在那里成功签约女团了。
‘即使签约了，也不会混出个名堂。’
在蒲浅茉成为女团一员的这一整年里，她是用这句话安慰自己的。
浅茉没成名的那段时间里，颜晓晴真的感觉很安心。
虽然有疼爱自己姐妹的心情在，但每次听到电话里的浅茉抱怨女团多么不公，委屈受到人排挤，乃至要倒贴很多钱給公司的时候...
她会为了姐妹难过，也会安慰和借钱补上费用。可是更多时候晓晴都会控制不住的，在心里舒服起来。
‘还好我没有去那个舞台，才能有现在安稳的工作。’
她一年来一直用这样的话安抚最后的躁动。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忍下教师环境的恶劣，在混乱严苛的酒吧里开始兼职补贴家用。
虽然很苦，但是晓晴已经说服自己，这样才是母亲口中的安稳。
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按母亲说的，拿到职称和编制后可以开始考虑家庭，去相亲，去拿自己这副为了舞蹈不断磨炼的身躯，去便宜哪个没深入交往过的人。
虽然看不到什么未来，但是晓晴觉得这也符合自己出身的平庸。
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的...
...可是。
可是，为什么蒲浅茉火了啊！！
凭什么？！
你一个只是把唱歌当作兴趣爱好的纯路人，你一个连四肢都协调不到哪里去的普通女生。
你明明和我是同样环境出来，凭什么在大学能获得幸福的爱情，还早早结了婚。
你明明有的东西已经比我多了，毕业之后比我清闲又比我富足。
怎么，还要把那个上舞台的机会，把那个成名的机会从我手里抢走了啊！
只是想给你意思一下，你怎么就真的把去舞台的资格给拿走了啊？
你要是也客气点不拿，我不就试着去一去，我不就不会这么苦了吗？
都怪你，都怪你...
你上了本应该我上的舞台，所以我要上了本应该你上的男人。
...昨晚那场酒醉之后，我们就两清了吧...
晓晴从今早确认完应晨和浅茉没有发现之后，又不断给自己重复这样的话。
她端着水杯坐在床头，双腿从昨晚到现在依旧止不住的痉挛。
黑夜漫上，让人继续清醒的是孤单。
她疲惫的叹了一口气，想打开软件随便刷刷视频就休息，打算就此了断怨念继续维系支离破碎的日常。
自己珍贵二十六年的初夜也因为一时的冲动赔了进去，该就这样释怀些过自己的生活了。
晓晴这么告诫着自己，拿起水杯又饮了一口想就这样躺下休息。
可是...出现在软件首页的内容，还是让她忍不住点了进去，动作也因此完全僵住。
那是现役偶像初夏的成名采访。
待视频结束的时候，房间在手机黑屏后没有一丝光亮。
她原先看到那两串消息的时候，虽然心理有许多波澜，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单薄的模样。
可看完视频的这一刻，她在黑暗之中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原来酸痛的肌肉瞬间有了力气。
然后，晓晴听见了很多年都不曾听过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