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只是身份特殊,又没有其他适龄的兄弟伴读,太子始终不知自己学业究竟如何。于是趁着科举时,托手下文官将自己所答的文章混入主考所收的试卷中,最后评优得了榜眼,在朝中传为一时佳话。
只是太子自己不满意。
养尊处优,博览群书,再加上生在皇家,自幼耳濡目染的见识韬略,却终究没能在一众寒门学子中拔得头筹。在深以为恨的同时,太子也想亲眼见见,那位能在考试中更胜一筹的人物,究竟写了一篇什么文章。
“殿下请看,这便是本科状元的文章。”
“这人的来路探查过了么?是官宦世家,还是乡绅子弟?”
“都不是,只是一般的市井小民,家中有些资财,供他上京科考。”
“也是难得。”
科考以诗经为题,任学子以所学作文。
通常学子引经据典,撰文释义,讲解个中妙处,圣人心得。
太子以诗论政,借古喻今,大论治国方略,为政要处。
那位状元则是以文章见人心,述黎民之苦,官场之弊,施政之短,国家之患,以小见大,字字珠玑。只是在太子看来,其所见或可为真,所想却有些浮华不切实际,终究是平民眼界而已。
“这人为状元,殿下可还心服?”
“若以文章论,言辞精妙,微言大义,的确在我之上。若以人论,我看未必。书生气重,实非良才。”
“殿下莫恼。科举考的本就是天下读书人。读书所得,也便仅如此了。还请殿下体谅臣等,要以状元为学子表率,仍是这类人最为合适。”
“自然,我也不该轻率与彼等相争。给诸公添了麻烦,还望见谅。”
数日放榜,自然将太子除去。京城各处驿馆争相传信,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太子也作富商打扮,与护卫暗暗跟着报喜的小官,想要探访那位才思超群的状元究竟是何许人。
只是京城几座驿馆中,都不曾寻得这位状元身影。同科考生中似乎也没有识得此人者。
“这可难办了,殿下,现在要去哪里找人?”
“既然是登科状元,吏部自然有办法寻得到。之后与侍郎问过就是了。我们先去拜访榜眼与探花。”
只是状元之下的这两位英才,让太子十分失望。探花已过不惑,榜眼竟是花甲。这样两个年近半百的考生,也只才在学问上做出这些成绩,对于这个即将辅政的太子来说,他们连拜会的价值都没有。
隔天,太子从吏部侍郎那里要来了状元的所在,跟着向导来到城郊一处农宅。四下观望之后,并未看到有人读书研磨,问过当地人,才在猪栏中寻得在帮忙填料的状元郎。
“先生好雅兴啊,大好时光竟然拿来喂猪了?”
太子此时仍是富商打扮,看着脏污满地的猪栏实在不愿入内。只是见到这位状元才刚刚而立,只长了自己几岁,且体魄尚好,似乎值得一探,才远远地这般打了招呼。
“公子说笑了。我们这些小民总要做活才能养活自己,确实比不上公子来此郊游的闲情雅致。”
太子听着状元无心的嘲讽,也没多话,只是站在猪栏外静静等着对方忙完活计。
状元也猜到这几人是特意来寻自己,填好饲料,用早打好放在栏口的净水抹布除去脏污,然后才引着几人来到自己下榻之处坐定。
“不知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看来先生不知道自己已然高中本科状元了?”
太子一路暗暗瞧着这个与一般农夫相去不远的读书人,不急不躁,不骄不馁,不卑不亢。
“昨日倒是有官差来报过,我以为皇榜不会发得这样快,没想到今日便有人找来了。”
“我家里在朝中确实有些门路,要比常人找得快些。”
“原来如此。若是替朝中哪位大人前来招揽,某恐怕就要让公子失望了。”
“先生说话一向如此耿直吗?”
“若要我像官爷们那般绕来绕去,我这乡野村夫也确实没机会学得到。”
太子笑笑,颇为欣慰。
随后两人相谈,漫天说地。经史典籍,山水风情,民间趣事,朝野逸闻。
太子以文章所识此人性情,并不出所料,其人辗转各地的见闻心得,倒是让太子耳目一新。
状元不曾想这位富家公子也是博闻强识,眼界胸怀更是高过自己这年长者许多,暗暗佩服。
不觉便至午时,相见恨晚的两人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少爷,”太子的护卫强行打断对话,“该用午膳了。是否先行回府,午后再来?”
“无妨。若蒙兄长不弃,可否安排我等在此处就餐?”
“粗茶淡饭,只是不知贤弟是否习惯。”
“我家也不是天生富贵,哪里有什么不习惯的。”
也要感谢皇帝家传,不曾让这些儿孙只是泡在蜜水里长大。
只是盛到陶碗中的粗粮野菜,还是让太子暗自在心里叫了许久的苦。
放榜后,朝廷会择吉日,招上榜学子进宫朝见。这中间有时三五日,有时个把月。
状元也不心急,每日仍是帮借住的主家打理农活。太子习政完毕,便会稍些藏书到郊外与状元共读。两人闲暇时也会一同走访四野的农户,查看田地的庄稼长势。这几日间,太子还特意带了宫中御马来,教状元初学骑术。
上殿朝见之日,学子们整装备礼,战战兢兢。当朝皇帝与文武百官列于殿中,依次对中榜学子审查问答,以备来日征用。
只是太子微恙,不曾上殿。学子们也未能得幸,一见这位贤名在外的储君。
“兄长?”
“贤弟?不想你还有如此门路,能入得此间来?”
富商装扮的太子在宫门外叫住了刚刚出来的状元。皇城脚下,多番盘查,若不是常来常往,九门驻军可不会容得闲人滞留。
“今日朝见,可观得朝堂模样,与兄长所知的不同?”
“大国气象,巍巍皇权,确实不是我这小民所能料的。堂上贤达云集,陛下学问渊博,与我所见的乡下府衙也是完全两幅景象。”
“兄长果然诚挚。”太子笑意又多了一分,“不知六部中可有兄长属意的官职,公卿可有愿意师从的长官?”
“贤弟取笑了。生逾三十载,我所思皆是世间不足,却未曾学得如何为官利民。堪堪学问,哪里能使我担当朝廷要职,承万民福祉呢?”
“倒是依我看,单是兄长这番思量,便已胜过半数官僚了。”
太子自幼见惯了百官嘴脸,其中一心谋取高位,不思为皇家天下尽力的弄权者比比皆是。忠臣良将难求,一心为公的贤才有多少都不嫌多。
“若兄长仍未想好,可愿暂入藏书阁做一学士?政务实绩,日后慢慢观习即可。”
“————太子殿下,这是要为自己,提前培植人手吗?”
太子一愣,看着眼前微笑的状元,急忙想要遮掩,却又回过神来,摇头放弃。不想自己仍然不够精明,只是对方稍一试探,便露了马脚。
“不知兄长何时发现的?”
“只是方才在殿上观瞧,你与陛下形貌太过相似,有些遐想。刚刚贤弟又轻描淡写地许给我内阁学士的职衔,才贸然试探。不想,竟真的中了。”
“哈哈哈————”行迹已露,太子也不再矜持,放声大笑起来,同时拦下来身后想要上前行礼的护卫,“我也曾想过,兄长得知我身份时会是何种态度。不想,与往日无异啊。”
“贤弟仍是贤弟,我也仍是我。今日如同往日,何必有异呢?”
“正是,正是!”太子笑得十分开心,让已经走远的其他学子也不禁频频回头探看。
人多眼杂,护卫领着两人寻了一处僻静的茶舍。推杯换盏,两人又聊了许久。
“适才我说的,内阁学士之职,兄长可有意么?”聊过了闲话,太子重新将话题引回正事。
“若未曾与殿下结识,想必愚兄会趋之若鹜吧。”
“不喜欢,还是不满意?”
“不配。”状元坐在茶桌对面,淡淡地回答,“彼等大学士,皆能为太子师。愚兄的才学见识,可实在不敢在贤弟面前以师长论啊。”
太子听闻状元所言,稍稍回想起那几位时常捧着圣人经典教训自己的白发老人,也确实与面前这个洒脱淡然的书生很不相称。
“那不知,兄长是否肯受请托,来我这里做一太子舍人?”
“太子殿下要收门客,还要‘请托’?”
“只是想要与兄长长久相伴的弟弟,如此请托。”
状元没有立时回话,而是低下头细细思量起来。
“不知兄长家中都有何人,现下何在?”太子不想给状元再找到拒绝自己的理由,继续发问。
“父母妻子,仍在老家。另有两个成年的兄弟,已然独居。”
“不如一并接来。我知兄长喜欢清静,之后可在城郊选一宅院,再划与几亩田地,算作我聘请兄长的资费。兄长也不必每日随我上朝,不必例行入宫请安。不设职务,不备俸禄。若我想念兄长,自会往府上叨扰。若日后兄长有所求,不管是习政还是问学,我都会有求必应。”
“若如此,贤弟要我这舍人何用啊?”
“兄长才学,与我相谈,我自受益。我更希望,能有如兄长一般毫无遮掩的友人,与我倾心相交。”
状元微笑着听完太子的请托,默默点头:
“也难为你为我这怪癖的书生想得如此周到。某,愿为殿下舍人。日后殿下成明君,在下愿在身侧,为天下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