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屏幕上播放着一档家庭纠纷调解类节目。
在侧向相对的一组沙发两侧，分别坐着一对年逾花甲的夫妇和他们的儿子。
两位老人穿着得体，发际之间略显斑驳，脸上各自架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战战兢兢。
他们的儿子年过不惑，同样戴着一副眼镜，只是和老夫妇相比，在荧幕上的他穿着显得随意的多。稍稍有些佝偻的腰背和漫不经心的态度，让这个中年人给人的缺乏教养与礼貌的印象。
“即便你的父母这样劝过你这么多次，你依旧不愿意去找一份工作，结识一位异性，向着家人期望的和大多数人同样的生活前进么？”
坐在老夫妇与中年人中间的主持人，是个看上去富有睿智的学者。他在这档节目中见识过复杂多样的人性，和错综离奇的矛盾，凭借他丰富的学识、广博的见识和过人的智慧，将那些一地鸡毛的状况抽丝剥茧一一解决。像面前这样人到中年却依旧无业且单身的男性，对主持人来说并不陌生。
“是的，我依旧不愿意。”
只是和那些堕落颓废的中年男人相比，面前的人又略有不同。他并没有依赖父母的积蓄过生活，而是在消耗着早些年在工作中自己积攒的财产。尽管不多，但对于他现在极简主义的生活来说，也确实足够维持很长时间了。
“我们能够理解，你有着选择这样生活的权力。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尤其是男人，总应该在家庭中独挡一面，在社会中有所贡献。”
“所以，在您看来，哲学，对社会是没有贡献的，您是这个意思么？”
男人的语气平淡，举止温文尔雅，讲出的话语却如同利剑一样锋利，对于剑锋所指的主持人，稍有不慎就被被他割伤。
“一个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的男性，一事无成，而且不求上进。你知道你的邻居、亲人和身边的人们都是怎样看待你的吗？”
主持人并没有回应男人的反问，而是在自己原本的问题上更进一步。
“知道。所以呢？”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没有想过让自己做出改变呢？”
“我知道，他们的想法。但，为什么，我自己要为此做出改变呢？”
“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对你的看法才是正确的吗？”
“他们对我的看法是正确的。所以呢？”
主持人不惜咄咄逼人地连续提问，都被男人看似风轻云淡的一带而过。两个人就像是在两条并行的轨道上隔空对话，思想却始终没有任何交集。
“你现在四十多岁，不结婚，不工作，只是在一心研究你所谓的哲学。在你赋闲在家的十年中，姑且不算游手好闲，前后发表了上百万字的大大小小几十篇文章。可你有没有统计过，你的这些文字，至今为止有几个人看过？”
“统计过。个位数。”
“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你的哲学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可，你不会凭借这些获得成功，你的后半生依旧没有任何保障，这样的境况还不足以让你做出改变吗？”
在主持人的质问下，男人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稍稍思索起来。似乎直到这时，他才终于理解了，面前这位极负盛名的业界高人，想要向自己表达些什么。
“主持人先生，请容许我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反过来提出一个需要得到您回复的疑问。”男人再次开口，依旧波澜不惊。
“请说。”
“谢谢。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的那些文章，此时的阅读量达到了百万以上，我借此获得了你，和其他人口中所谓的成功，那么你现在是否依然会向我提出刚才的问题？”
略微思索之后，主持人给出了回答：“我想不会。假如，你真的做到了，的话。”
“看起来，我现在仍然没有做到。我想，您应该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我十年前，放弃工作投身我自己的哲学之中，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对么？”
“虽然我不会擅自批评年轻人追逐梦想的勇气，但仅针对你个人，就现状来看，是的。”
“那么，我应该可以试着，回答您刚才的问题了。”男人微笑着，仿佛在说，即便是这位睿智的前辈，也依旧没有给他带来预料之外的反馈，“如果，十年前我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为了在此时获得那种你们认可的成功，或者仅仅是为了获得你们的认可，我现在大概就会选择，顺从你们的想法，做出改变了。”
“言下之意，你并不是那样想的？你完全不在意其他人对你的看法和评价吗？”
“在意。不然我也不会将自己想法写成文章，拿出来给其他人看了。”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朝着这些看法和评价中，正确的方向做出改变呢？”
“因为不重要。就像我刚才向您提出那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假如现在的我已经得到了认可，这些看法和评价，就会变成我无法想象的，另外一种样子了。但是这些来自别人的看法和评价，并不由我控制，我也无法预测。在十年前，我不会考虑这些来决定我是否要投身哲学的研究中。我做出决定是因为我想要做，与这些无关。
同样的，我不会因为十年后不被认可就放弃，也不会因为被认可而执着。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周围那些看法和评价并不重要，我也不是因为在意这些才做出决定的。我放弃工作，是因为不喜欢工作环境中那些我讨厌的人和事；我研究哲学，是因为我想要探究这些我仍不理解的事物。这件事到现在依然没变。身边的人会怎样想，并不由我决定，那些看法和评价与我之后要做什么，没有关系。”
荧幕上的节目播放到这里戛然而止。
坐在荧幕前一直观看这些的，除了一些现场观众，还有一位年轻的主持人，和与她相对而坐，年过半百的老先生。
这是一档个人访谈类节目，刚刚荧幕上播放的，是这位老先生为数不多的荧幕历史。
“这已经是您十年前的影像了。您当时有想到，十年后的今天自己会获得如此高的成就吗？”
主持人毕恭毕敬地询问面前的老先生，眼中充满了和现场观众一样的敬畏。这位老先生二十年间写出了无数扣人心弦、发人深省的作品，看过那些作品的人，有很多将这位老先生当作自己毕生的人生导师。
“没有。我没有那样的远见，能预料自己十年后的境况。”
老先生平静如水，被茂密的胡须遮掩的嘴角，只有一点出于礼貌的上扬。
“那您当时在那样的压力下，是如何坚定自己对哲学的选择呢？是出于热爱，还是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呢？”
“是热爱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表达清楚。我想要做这件事，想要将这件事做下去，然后就做下去了。”
老先生的观点从来明确，逻辑也都十分简单。在旁人看来，这些想法反而显得十分深邃，且富有哲思。
“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么，您觉得您如今能获得如此成功，对您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让您获得成功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获得你所说的这个，成功的。”
主持人没有能够立即衔接上对话，现场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还好，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如果你说的成功，是指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就像刚才荧幕上播放的那样，我现在完成的一半作品，在那时就已经面世了；至于另一半，大多在那时也已经在我的脑海中生根发芽。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依旧和之前一样，而其他人对我的看法也和之前一样，或许还更糟糕一些。然后突然从某个时候开始，我的那些文章被人们看到，然后讨论，然后被更多的人看到。我想，我依旧和之前没有什么分别，却慢慢地被人们认可了，也就是你所说的，成功了。我没能理解这变化之中的玄机，所以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您原本就应该得到认可，只是需要时间来让这件事慢慢发生。”
“我不知道。或许时间也可以不来帮忙。也或许，还有许多应该得到认可的人，却没有得到时间的帮助。也或许，只是因为时间帮助了我，我才得到认可，而这件事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老先生依旧微笑着，困惑的皱纹从未舒展开过。
“那么，您是否会为了自己坚持下来，而感到欣慰呢？”
“会。”
“如果当年那些并不看好您，希望您放弃哲学的亲人和朋友在这里，您会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荧幕上的那对老夫妇，如今已然辞世。老先生对他们，和其他身边的人一向很少提起，主持人和观众们也都不曾了解，在这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维持着怎样的关系。
“说什么呢？你们，好？”
“这是，问候吗？”
“是问候。久别重逢的，问候。”
“我们是想问，关于您坚持到现在的选择，您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吗？”
“我想，没有。”
“一点，也没有吗？”
“因为不重要。”老先生微笑着说，这样的笑容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我想，他们并不关心我是否会得到更多人的认可。那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开心和苦恼的事情。很遗憾，我的想法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不曾认可过我的哲学，仅此而已。”
“您就没有想过，将您现在获得的成功，去和身边的人分享一下吗？”
“你是指，分享被认可的喜悦，之类的么？”
“——是——”
“嗯————”稍稍思考着，微笑在这期间第一次从老先生的脸上消失，没过多久，又重新回到老先生平静的脸上，“能够被一些人认可，我确实收获了喜悦的心情。这样的心情，似乎没必要和他们分享，大概。”
“也是因为，不重要？”
“是的。或许也只是因为，我习惯一个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