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员值班室略显简陋的看守所中,扣押着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他的明显宽大的衣衫上打着显而易见的补丁,裤腿上的泥泞还有残留的水分,其中一些泥巴溅到的位置接近膝盖,凸显着这个人之前行路时的焦急。由于是坐在椅子上,裤腿下露出的鞋子看起来与衣服不太搭,并不是廉价的草鞋或者布鞋,而是一双做工精细的放水胶鞋,这类鞋子在这一带可不好找到,就算有,也不会像这个人脚上这双一般崭新。
一阵叮叮啷啷的金属碰撞声响起,看守所的铁门被外面的警员打开,一个陌生的男人缓步而入。即使是在这样的下雨天,这个男人也穿着笔挺的绅士礼服,礼服上一丝被水打湿的痕迹也找不到,只有和坐在看守所中央被当作囚犯的男人一样的胶质雨鞋上能看到一些水渍和泥巴。相比将这个来人与大雨隔开的,远不止有一把雨伞而已。
新进来的绅士在看到坐着的囚犯后,向门外的警员要了一把椅子,由警员搬到囚犯对面。在警员离开后,绅士先是向囚犯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才在囚犯对面有模有样的正坐下来。
“还请您原谅,先生,尽管我也很想将您从这里带回去,但您也知道,不同区域之间的人员流动申请过程有多么繁琐。”
“是的,我能理解。麻烦你特地跑到这里来,我很抱歉。”
在两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简单的寒暄过后,绅士快速地展开正题,似乎他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呆哪怕一分钟。
“那么,先生,如果要我来为您办理保释,还希望您能先行说明,您被带到这里来的理由。”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和其他跨越区域的旅行者一样,办理了完备的行动许可,在预先审核过的地点观赏停留,然后在备案的旅馆住了一晚。在今早预计前往下一个区域时,被负责检查的巡警扣了下来。如果要问扣押理由的话,或许去问那些警察更好。”
“所以您是想说,这只是一次令人遗憾的误会?”
“我更想说,这是那几位警官的失误。”
看到这个并不想实话实说的囚犯露出的无辜神情,绅士并没有特别的表示,而是从他带进来的公文包中拿出了一些写满文字的纸张。那些纸张被完美地塑封起来,从外面就能清晰地看到纸张上的某些地方被水浸湿。在看到这些纸张的时候,囚犯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
“先生,想必您认识这些东西,这是我在来到这里之前,您口中的‘那几位警官’按照条例向我出示的证据。当然,他们已经也留存了备份。我想您自己也很清楚,这些内容足够成为警方扣押您的正当理由了。”
囚犯没有反驳绅士的主张,而是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开口:
“我,我并不完全清楚跨区域移动时的禁止条款,所以————”
“区域政策是所有受过教育的合法居民必须了解的内容,您的这个解释很难在之后的庭审中成为您无罪辩护的托辞。更何况您在申请跨区域移动时也一并签署了须知文件,即便您真的不清楚‘试图携带明确的区域信息跨区移动’是禁止项,也还是要有您本人来为此负责。”
囚犯这次彻底闭上嘴,没有再试图辩解些什么。于是绅士继续为囚犯说明:
“不过好在您被逮捕的时候并未试图反抗或逃走,再加上对于我们所在的‘高位区’来说,本区警察的行事一向显得粗鲁且缺乏边界感,这会为您在回到‘高位区’接受庭审时成为获得陪审团同情的有利因素。在此之上,只要您坚持主张之前夹带这些文稿的行为本身并非有意的,这次的事应该就不会有什么严厉的惩处。毕竟,将详细描写区域各种情况的文稿留在本区发表,就不存在任何违反条例的情况了。”
绅士的论述是完全正确的,也是现在最符合囚犯利益的,这点囚犯自己也十分清楚。所以没有试图反驳,囚犯开起了另外的话题:
“律师先生,您十分了解我们的各项法令,也对法律和行政本身也有很多见解,对么?”
“承蒙您的认可,先生,鄙人确实自认为在法律和行政方面的研究还是小有所成的。”
“那么律师先生,在您看来,禁止不同区域之间了解彼此的详细情况,这样的法令是正确的吗?”
当前的世界被划分成若干各自不同的区域。这些区域有着各自不同的文化、信仰、人种甚至意识形态。统管这些区域的政府在区域之间建起了无数难以逾越的高墙——不只是物理上的墙壁,绝大部分的人员、物质与信息交流都被一并杜绝,只有极少数特别的人能够在漫长且繁冗的审核流程之后,穿越这堵高墙,在区域之间有条件地来往。就比如现在看守所中的囚犯和律师。
“我认为是正确的。”律师给出了理所当然的回答,没有试图添加任何解释。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律师先生?”而对面的囚犯显然不能轻易地接受这样的回答,“如果是担心因为信仰或者价值观的不同而引发冲突,这样强硬的管制我也能够理解。可是就像本区和我们的‘高位区’这样,文化、货币、律法体系全都一致,彼此相邻的两个区,为什么还要被墙隔开?我们的‘高位区’中的物质充沛,经济发达,娱乐繁冗;而本区甚至在街道上连一家咖啡馆都看不到,取而代之的却是廉价的食品店和简陋的手工作坊。你知道吗,律师先生,看上去没什么分别的一块牛肉,在这里只要几十块就能买到,而回到‘高位区’之后,我们却要付出高十倍的价格,才能在餐厅里吃到用它烹饪的牛排!您认为这都是正确的吗?”
“先生,虽然我本人无意据此来要挟或者指控您,但您刚刚对我说的话本身,已经触犯了‘高墙法’中的禁止信息交流条令。”
“既然您本人不会背负这样的风险,又无意与我为敌,聊聊又何妨?”
“哈——又多了一项教唆犯罪啊。”绅士轻轻叹了口气,看这个囚犯的架势,如果不能解除他的疑惑,自己这次特意冒着大雨赶来恐怕就失去意义了,“好吧,先生,我尽量在您能理解的范围内试着回答一下您的问题。
高墙的意义您应当也能理解,既然差别原本就存在,且基于许多实际因素难以消除,那么从物理层面将存在差别的各方分隔开,就能切实高效地消除因为这些差别而产生的纷争与对抗。由于信仰不愿意将鸡肉作为食物的人,和有着将鸡肉作为传统食物的人之间,这种无法调和且可能愈演愈烈的矛盾,在高墙建立之后荡然无存。生理上无法接触黑色皮肤的人,和为黑色皮肤着迷的人之间也会不介意存在一堵这样的墙壁。所以从宏观立法和行政管理的角度,‘高墙法’本身的合理性与高效性,都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您刚才提到的,本区与我们的‘高位区’之间存在高墙的理由,也同样是因为差别。这两个区域之间确实不存在系统层级的差别,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个区域之间没有差别。比如您刚刚举例中的牛肉价格,在您看来,如果不存在这样一堵高墙,而让牛肉在两个区域之间自由流通的话,让本区的人们必须花费比现在高出十倍的价格才能吃到这块牛肉更合理,还是让‘高位区’的厨师做一块这样的牛排只能手下几块钱的酬劳更合理呢?”
“律师先生,您的反问偷换了我们讨论主题的概念,同时回避了我所提出的问题。在经济系统中,厨师的酬劳并非是由原料价格决定的,不同区域的物价也并非一定要用高墙这种限制物资流通的方式来解决。对于经济体系的管理,行政部门原本应该有更多可以采取的手段,现在这种让本区居民连咖啡都喝不上的做法,不该成为行政官员懒政的借口。”
“先生,我认为您的思考格局可以再放大一些,或者您可以先试着理解我的这句话:您刚刚产生的想法,就是高墙要一并限制信息流通的理由。”
囚犯想要与眼前这位看起来十分博学的律师真诚地讨论自己所提出的问题,于是按照律师的建议,开始思考高墙要限制信息流通的理由。
将信息隔绝开来,两个区域的居民就无法知道彼此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只会认为,对面的人或许和自己并无差别,或者天差地别无从想象。既然不会执着地去思考这件事,也就不会关心在意,不会好奇,只会将精力集中在自己的生活上。
反过来,如果信息没有隔绝,两个区的居民能够真切地看到彼此生活的样貌呢?本区辛苦劳作的人们,看到‘高位区’那些人做着精细且优雅的工作,拿着多到夸张的薪水;‘高位区’的人们看到本区低廉的物价,想象着只要自己放下体面,哪怕不必继续工作也能衣食无忧的生活————
囚犯自己是理解人性的。高墙没有一并截留这些信息,两侧的人们迟早会按捺不住,将高墙推倒,囚犯能够预想到这件事。只是这仍然不能成为说服囚犯的理由,毕竟他原本就不认可这堵高墙的存在。
“高墙在限制人员和物资的同时,也必须限制信息的流动,这个我能理解。但您仍然没有解释,必须为了实现不同的经济体系而树立这堵高墙的理由!”
“您弄错了前提,先生。政府并非为了建立两套经济秩序而在两个区域之间树立高墙,而是在树立了这堵高墙之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两套看起来并不相同的经济秩序。”
“那树立这堵墙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为了消除差别带来的纷争,先生,我们都明白这一点。”
“可现在两边最显著的差别,已经被你说成是这堵墙的结果,而非原因了!”
“最显著的,往往也是最浅显的。这种程度的事物不值得我们打造出‘高墙’这个体系。高墙要负责消弭的差别,是更加基本、更加原始的。”
“那是什么?到底有什么差别,凭我们人类自己无法消弭,一定要依赖这种强硬的手段?”
“人人各自不同,先生,我们人类自己就是差别的源头。”
“————”
“事实上,在高墙竖起之前,人们和现在也没差多少。穿着体面的有钱人在午后坐在咖啡厅里看报纸,而生活拮据的那些人只能在一天辛苦的劳作之后,排队去食品店买回今天的晚饭。人们自然地各自分割成群,最早的区域就是这样产生的,只是那时并没有去修那堵墙而已。而横在不同的人群中间的,或许只是咖啡厅和食品店外面,明码标价的商品列表。
至于现在经济体系的不同,不是目的,只是过程。高位区一直在产生无法适应的‘穷人’,而在本区也存在囤积了‘大量’财富的富人。事实上,即便竖起这道高墙,我们依旧无法消弭这种差别,但我们做到了消弭由这些微小差别带来的纷争。
无法适应‘高位区’的人,可以选择进入本区;而本区有意愿的人,在被告知不得泄露的详情后,允许申请进入‘高位区’。我们用这种方式制造出两个区域之间的差别,以让人们各自去适应不同的区域。尽管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最适合自己的生活,但是群体之间的大型纷争的确被遏制在萌芽之中了。当然,由于高墙的存在,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只能看到自己所在区域的样貌,遇到与自己并无太多不同的人,对于像您这样好奇心旺盛的探险者来说,的确是件十分遗憾的事。”
囚犯在听着律师讲述的同时,透过看守所的铁栅栏看着外面那些正在说笑的警察。他们身上的制服破旧,言行也称不上高雅,或许正在谈论的也不是什么能入流的话题。但和眼前的律师相比,囚犯不认为他们之间真的存在生来就该被划分到不同区域的差别。
“大多数人一生在政府打造出的,被高墙圈起来的区域中生老病死,所见所闻全被控制,所言所行全被限制,就因为那堵高墙。律师先生,您认为,这符合作为法令存在的‘高墙法’,所应当守护的公平正义吗?”
律师面对囚犯的问题,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出了即便作为‘高位区’中的精英,也从未听到过的论述:
“法律这个工具,维护的从来都不是公平正义,自法律诞生以来就是如此。法律所唯一维护的,只有秩序。秩序背后是规则,而当今社会的一部分规则维护的,才是你认为的公平正义。先生,或许您应该换个问题。”
囚犯在一直以来所受的教育中,形成的价值观不能接纳这位资深律师刚刚的言论,他还在大脑中飞速地思考与自我辩驳,不能回应律师的建议。于是律师自己将换过之后的问题讲了出来:
“您或许应该问:我认为现在的秩序与规则,是符合公平正义的吗?”
不等囚犯理解,律师又跟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不知道,无从判断,我没有评判社会秩序是否公正的资格和立场。同样的,我认为您也没有,至少现在没有,先生。如果未来的某一天,您能站到决定社会命运的高处去,我想那个时候,您才有这样的立场和资格。不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您也就不需要我来给出答案了。您在那样的位置上,自然会有您自己的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