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小镇的街道上是不常有灯火的,居民们各自安寝,打更的锣声顺着空旷又僻静的巷子传出好远。在巷子深处一间大屋的窗缝中,倒是能看到些许亮光渗出来,如果凑得近些,还能隐约听见其中喧闹的叫嚷。
这是一处赌坊,是不能在街面上见光的场所。
盛世中的赌坊是江河日下的码头,乱世中的赌坊是腥风血雨中的茅屋。从屋中的赌客们身上各自佩戴的刀剑兵刃,大概能看出来这屋子外面的世道算不上多么太平。
上赌桌的赌客们从来都是输多赢少,赌坊坐庄的东家就是靠此赚钱。这倒并非因为赌桌藏着什么机关,或者庄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伎俩。仅仅是因为会来这里赌钱的人,大都不知节制。
拿着五两银子进赌坊的赌客,或许运气好能赢到十两、二十两,但只要他们一直赌下去,就总会有输的时候。这些赌客也总认为自己应该能够赢到更多,所以他们总是会在手里有更多钱的时候,往赌桌上下更多的筹码,总也不满足于当前。
所以,这些赌客从来也都是抱财而入,白身而出。
至于那些真的赢到大钱,想要转身离开的赌客,赌坊才会使些旁的手段。
这日便有一位这样的赌客。
一身的破衣烂衫,混着脏污粘在一起的头发,摇着骰盅到处是厚茧的双手,和腰间一柄鞘上满是划痕的长刀。这人和其他几桌上皱眉不展赌客并无不同,唯独堆在他面前的银两金锭多得吓人,而且在他将骰盅落在桌上掀开盖子之后,又有更多金银从庄家面前被划进这人面前的钱堆中。
“运气太好,想啥来啥。承让承让————”
刀客嘴上讲得客气,收拾钱堆的手却利索得紧。随手一拨弄,从钱堆中又划出分量正好的五十两碎银,然后将骰盅让给庄家,这次由他来掷骰子。
“买定离手。”
双手冒汗的庄家只是随意摇晃了几下骰盅,便重新放回桌上,紧紧盯着面前刀客的举动。刀客倒是不慌不忙,慢慢将刚拨出来的碎银推到桌上写着‘大’字的一边,静静等着庄家开盅。
盖子打开,三个骰子,俩五一四,十四点大。庄家又输给刀客五十两雪花纹银。
好在这是赌坊最角落的一桌,刀客与庄家的互动又低调静默,没有外人看到这桌上究竟是什么光景。赌坊看场子的柜台叫人从后厨端来切好的猪腿肉,给每桌客人都送了一盘。
赌客吃食的模样多有不雅,让旁人瞧着总不免尴尬。柜台让伙计们趁势将赌坊中的屏风一一展开,让赌桌之间互相不见。之后柜台暗自叫了一众伙计,悄悄围住了刀客这桌,由柜台替换了原本的庄家,与面前的刀客说话:
“客人玩得可还尽兴?”
“先生何意啊,莫不是赌坊要打烊了?”刀客用手抓起两片盘中的猪腿肉塞进嘴里,一边细细嚼着,一边挤出回话。
“客人若尽兴,今日不如早归。若仍未尽兴,不如让小人陪您赌上两把?”
“哦?柜台先生领了这等差事么?”刀客虽是头一次来这间赌坊,却是个赌桌上的常客,柜台的话他也听得明白,却只是回答得含糊,“您既然发了话,那咱就再赌两把。依旧是骰子,还是要换些旁的玩玩?”
“既然客人答应,那便还是骰子。总不能扫了您的雅兴不是?”
说话间,柜台拿起骰盅,摇晃的手法显然要比刚刚的庄家玄妙的多,让刀客脸上的笑意愈浓。
盅回桌上,柜台离手,换作刀客下注。
稍稍思量,刀客将面前那堆金银一股脑全推去‘大’字一边。
“买定离手。”柜台笑着提醒刀客。
“请开盅。”刀客笑着应和柜台。
柜台抬手扫过桌面,倏然取走盅盖。
刀客双手拍在桌上,赌桌为之一颤。
两人动作几乎就在同时,互相制止不及,自己也收不住手。
骰盅之内,三个四点,十二点大。
“好险好险,就差一点。”
刀客笑意依旧,柜台面色阴沉。
“客人,出千可是要被剁手的。”
“柜台先生,怎的凭空污人清白?骰盖可是您掀开的。”
柜台并不准备听刀客的说辞,招呼早已待命的伙计便要拿住刀客。刀客将腰间的长刀提到身前,右手也已握在了刀柄上。
“干什么?”
这时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刚想动手的伙计们登时退开为这人让路。柜台欠身答礼,只是不说话。
“你们瞧着客人赢了这许多钱,便动这等手段,让外人知了,我这赌坊还开的成吗?”
新来的人看上去有些怒气,语调却仍旧平稳,气度更在柜台之上。
“小的知错了。”柜台喏喏应着,也跟着伙计退到一旁。
“属下冒昧,让客人受惊了。在下是此处坊主,御下不严,给您赔罪。”
坊主拱手向刀客深行一礼,刀客也将佩刀绰了起身接着。
“若蒙不弃,在下于楼上略备酒菜,为客人压惊,还望赏光。”
刀客闻言轻笑,兀自摇头。
“客人看来确实对我等有些芥蒂了。既如此,在下也不便勉强。若之后还肯莅临本坊,我等再设宴招待客人。”
“坊主阁下倒也不必如此,某之后不再登门便是了。”
刀客只答了这一句,从钱堆中取了五颗金锭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穿过大堂走出赌坊。
“主人,咱的打手都已备下,我现在便带人去追!”
“将人手撤了。一切如常,只当此人未曾来过。”
刀客走后,柜台终于露了恶相。倒是安排这一切的坊主不愿继续追究。
“主人,咱可是眼瞧着那人只带了一两碎银进门,就这么让他抱着那些金锭走了?”
柜台想着那五颗闪着光的金锭,仿佛伸手便能将它们再抓回来。
“你这厮,莫忘了,咱们是设赌的,咱们自己可不能变成赌客。”坊主敲打柜台的面颊,让柜台终于回了神,“守分寸,不能贪。人让一步,我们也就该让一步。不知进退,我们也就成了那些被赌桌宰掉的赌客。”
“主人,咱们可是开赌坊的,谁能宰咱们?”柜台仍没听懂坊主的话。
“能宰你我的,这天地间数不胜数。你怎知,自己不在赌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