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过世前,为年幼的皇子指定了两位辅政大臣。
一位是朝廷柱石,当场宰辅,士族领袖,还曾多次领兵抵抗外匪入侵。凭借几十年的政绩和在军中积累的威望,其人在朝中的声望如日中天,群臣皆以他马首是瞻。让这位年过半百依旧健步如飞的国之栋梁为少帝辅政,可谓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另一位是个年轻的皇室宗亲,先帝的儿时玩伴。
先帝累于国政,病发仓促,未能及时培养全心信任的能臣来安定朝局。眼见宰相功高盖主,先帝临终依旧为皇室被鸠占鹊巢而担忧,才将制衡宰相的大任交给了这个名声不显的宗亲。
于是少帝登基,宰相主政,宗亲掌兵,谁更受先帝倚重,一目了然。
然而同为辅政大臣,政令悉出于宰相,宗亲从不过问。
二人同列于君前殿上,年轻的宗亲一直以师礼侍宰相,一言一行恭敬有加。宰相也不客气,带领幕僚将自己的政策主张贯彻全国,国民皆知国有贤相,而未闻宗亲之名。
宗亲与宰相上朝同路,每遇宰相车驾,宗亲必下马让于路旁,待宰相过后牵马尾随至宫门方止。私下与同辈好友聚会,提及宰相时,宗亲皆避其名讳,遥称阁老。常有民间狂生指摘宗亲才疏学浅、德不配位,宗亲每每谢而称是,令附属录其所言每日自勉;若有于宗亲面前质疑宰相所为者,宗亲必列述宰相毕生功业,如数家珍,驳斥谬论至彼等谢罪方止。
宗亲敬让宰相之事,多如此类。时人皆以宗亲唯唯诺诺,胸无大志论之,宗亲闻言莞尔。
“兄长同受先帝遗命辅政,何故事事屈于宰相之下,默默不肯相争?”
一日,宗亲陪同少帝习政归来,被同胞弟弟于四下无人时如此诘问。宗亲与兄弟几人早年丧父,相携相依,如今宗亲开府治事,兄弟皆为从事,分掌禁军。
“你我自小随父亲在军中长大,本就不谙政事,朝堂之上观习尚且有诸多不解,何以与阁老相争?阁老曾是先父军中同袍,位次仅列先父之右,我等以叔父侍之,方才合礼数,何来屈事?”
宗亲与兄弟对坐,正色反问。
“兄长,先帝命你辅政,可是为防那老贼生篡权之心?”
“是。”
“既如此,兄长还敢放任那厮把持朝政,不怕有朝一日,他号令群臣,逼宫废帝吗?”
宗亲没有直接作答,而是转问胞弟:
“军中可有异动?”
“不曾。”
“可有流言?”
“兄长令我兄弟几人时时探知兵将所想,未有心思浮动,谋变求乱者。”
“指挥号令,可有失常?”
“号令出一,如臂使指。”
“既如此,便不怕。”
与朝堂之上的画地为牢相反,宗亲的亲信眼线遍布军中。四方的驻屯军皆由宗亲父亲的旧部统率,曾经与宗亲同生共死的战友此时也都晋位将校,京师禁军中的各级军官皆由宗亲和弟弟们亲自提拔任用。兄弟几人对全国军队的掌控力可谓固若金汤。
军权,才是最硬的实权。
兄弟几人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因为手里有军权,宗亲才不怕;
因为手里有军权,胞弟才不忿。
“兄长不曾想过,取而代之么?”
“你可还记得,你我初临战阵,带兵杀敌时,父亲如何教诲你我的吗?”
“保家卫国,当仁不让。”
“你只记了一半。我却记得,父亲与我们说,兵战生死事,非义不取,当仁不让。执权如仗剑,不该随意示之于市井,而是要收入鞘中悬于墙上;掌权者亦须畏权,不可轻言生杀,不可任意予夺。
如今国家太平,便当存仁行义,各自安生,以权谋权只是取乱之道。当仁者不让,非义者不取,方才有长治久安。”
少帝渐渐长大,宰相渐渐老去,朝臣班底几乎换了一茬。
当和少帝一同习政的宗亲认为少帝已然学有所成之时,便与宰相商议,两人一起还政。
“还政吗?这些年你只顾练兵,所有政事全由我一人打理。说是一起还政,不就是让我一个人交出实权,告老还乡么?”
在宰相府邸的凉亭中,受邀前来的宗亲与宰相对坐,一同品尝宰相私藏的多年陈酿。
“既然是还政,晚辈当然也会交出军权。如果您不放心,可以商议我们各自要如何渐次放权。”
虽是对坐,宗亲依旧秉持着一如既往的敬重态度,在宰相面前没有分毫逾矩。看着这个十年如一日,没有展露过半点野心的宗亲,宰相的眼神变得愈发犀利。
“那若是我不愿放权呢?你就没想过,你提出还政的要求,对我来说是威逼胁迫么?”
“晚辈相信您的人品。”宗亲波澜不惊,不为所动,清谈对饮,举重若轻。
“你不怕这杯中酒,会要你的命?”宰相脸色阴沉,仿若遮天黑云,雷雨将至。
“哈哈哈,您说笑了。”宗亲笑声明朗,顷刻便响彻整个庭院,“若我死在这里,我那几个掌握禁军的兄弟,怕不是要擅离职守为我吊唁了吗,这可不好啊!”
“好个当仁不让啊!”宰相自然听懂了宗亲的言外之意,愁云消散,目光收拢,重新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态,与宗亲一同大笑起来,“不愧是子丹的儿子,果真有他当年的神采!我朝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啊!”
翌日,宰相与宗亲于朝上共同还政。宰相告老辞朝,宗亲卸甲归田。一众朝臣与宗亲带兵的兄弟如旧,由少帝慢慢接掌。
将相和睦,权臣善终,时为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