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终于卸下了担子,来到小镇当上了他向往已久的自由记者。
明媚的阳光,清凉的海风,稍显喧闹的集市,和慢悠悠的居民。
之前在‘魔都’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能够缓缓松开,让王旭的心情愉悦畅快。
重新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告别自己曾经熟悉的一切,包括在‘魔都’所有认识的人和社交圈子。
所幸,王旭并不喜欢那里的人和他们交朋友的方式。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总是只在乎你能否为他们带来所需的利益,不止是钱,也包括情感和肉体。当他们觉得你不再有益甚至会成为他们的负担时,就会从你的生活中消失无踪,连影子都找不到。
那样生活和自己独自活着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王旭想,所以他宁愿选择从原本属于体制内稳定又无聊的报社离职,来到这座完全陌生的小镇做一个和谁都没有关系的人。
记者这工作,说到底就是观察和记录。只有当遇到没办法一眼看明白的事情时,记者才会亲身前往,访谈当事人了解更详细的情况。
王旭在来到这座小镇不久后,便遇到了让他想要访谈的对象。
那是个双目失明的女生。之所以称之为‘女生’,是因为她本人的年纪看起来实在不到能够称为‘女人’的阶段。不过这样的印象也只持续到两人开始交谈之前。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女生’这样回答。
“真的吗?在我看来你甚至还不到二十岁!”
“谢谢你的,嗯,夸奖,大概。虽然我不是很能想象,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
“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的。”王旭这才察觉到,自己在刚认识彼此的寒暄中,已经无意识地戳到了对方的痛处。
“没关系,你也不需要这么在意。人和人原本不同,我只是在不同这件事上更明显一点。你不需要为了这样自然又普遍的事情道歉。”
女生对待自己失明的事实,要比周围的其他人更加坦然。
按照女生自己的说法,她并非天生目盲,而是后天的疾病导致失明,距今也才只有几年而已。
她比许多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人,更能熟练地受惠于现代技术带来的便利。头上的帽子、两侧的耳机,还有手表和手杖都是智能化的,与她裤子口袋里的手机连接从各个方面缓解失明给她生活带来的不便。除了在走路时偶尔出现的停顿和始终遮住眼睛的墨镜,王旭并不觉得她和其他人有那么不同。
和王旭一样,女生也在从事文字相关的工作——和读写相对,她完全依赖听和说——王旭也是在和审阅自己稿件的编辑聊天时,偶然听到还有这样一位女生的存在。
她仍有些稚嫩的文笔显示至少在她还能看到东西的时候,并未受过文字工作的专业训练,但同时这也为她所创作的文字保留了一份天然的真诚。没有过多技巧的修饰,她的文字几乎还原了她的所思所想,她笔下的世界和人物也即她所拥有的世界观和人格。这样的文字甚至会让观看它的王旭有些害羞,仿佛他就在直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不可自拔。
“很好看。”
“谢谢。”
“我是说你写的故事。”
“我知道。谢谢。”
其实她本人也很好看,王旭很想这样说。
和他见过的那些生活在‘魔都’的女孩相比,她的脸上缺少表情,确切的说,缺少细腻的表情。并非出于冷漠或是呆板。表情是用来向自己以外的人表达情绪的工具,看不到自己表情和别人反馈的她,无法有效使用这样工具了。如果王旭的这个理解正确,那女生现在的面容,则是不必再向身边的人展示他们期待的样子,而慢慢恢复到更加自然状态的人类面容。
“听你讲你的经历和想法让我有些怀念,我以前也是生活在‘魔都’的。”女生这样说,这是王旭没想到的,“在和男友分手后,我才回到这里。”
“因为失明?”所以才和男友分手?王旭小心翼翼地没有讲出后半句。
“不是。至少我想应该不是。我当时的状况要更加糟糕。”
女生的失明不是由于眼球结构的物理损伤,也不是视觉神经相关的病变,而是大脑皮层的视觉感受区受到压迫。
脑部相关的疾病从来都是疑难杂症,症状通常是并发的,牵连甚广,对身体的影响也不会仅仅停留在视觉上。最糟糕的状况,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女生会毫无征兆地变成植物人。
之前都在羡慕她和男朋友恩爱的熟人们全都转变了口风,她男友的家里人也都在有意无意地劝说男友尽早抽身,不要赌上自己的后半生去面对一个明确可知的风险。男友没有抛下女生离开,也没有回绝那些劝他离开的声音。
犹豫本身已经是回答了。所以女生提出了分手。她也不想成为他的累赘。男友答应了。
“所以,你的病依旧没能根除?”
“是。不过好在这几年也没有加重,和之前一样,就只是看不见了。”
女生回答得云淡风轻。
“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如果你的疾病就只是失明,你那位男友是不是可能就不会离开你了呢?”
“如果换做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王旭真的不知道。他甚至还没交过女友。
女生没有评价王旭的问题和答案,而是对她现在抱持的平静态度稍稍做了解释:
“我不会为了自己可能忽然会在未来某一天不省人事而苦恼。意外、灾难、战争,那些看起来离我们很远,也或许明天就会不期而至。所以我一直都知道,这世界不会让每个人都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死亡是所有人的终点,我自己也不例外。哪怕我不希望自己的死亡或瘫痪为身边的人带来麻烦,这件事也终究由不得我。
但我现在还活着,不是吗?就像你不会为你的未来感到担忧,我也不会。我们现在并无不同。”
女生脸上的笑容让王旭释怀。笑容中的坦然没有虚伪造作的成分。
王旭觉得自己也该如此,自己和她现在应当没有不同。
或许未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