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大学时候认识的。情投意合,一起展望未来,毕业后不久两人共同步入婚姻殿堂。
他自幼家境贫寒,学费和生活用度大都依靠政策补贴和奖学金,踏入社会之后,赚钱成为了他近乎执念的目标。好在那个年代,只要肯打拼、有头脑,放得下读书人的身段,加上一些不太能拿上台面的小计俩,总是能赚到足以让他翻身成为人上人的身家的。虽然这也让他从风华正茂的帅小伙,变成肥头大耳的中年大叔就是了。
不知是身体日渐沉重的原因,还是生活中的负担和困扰越来越多——生意慢慢变得不景气,孩子渐渐长大后越来越多的物质和精神需求,年迈的父母以及与自己生活毫不相关却还是要保持联系的远房亲戚,还有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也仍旧需要时时惦念的达官显贵——维持这种生活的大叔越来越频繁地感到自己不堪重负,尤其在面对这一切的同时,还要在家中应对她的喋喋不休,和偶尔不可理喻又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
“要不然,我们离婚吧。”大叔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如何讲出来的。或许这只是他对想要卸下一部分负担的,更加单纯的愿望而已。
生活自然没有义务如他所愿,迎面而来的是她又一次充满了委屈与愤怒的暴走。
“你就当面对她这样讲了?”
在老街僻静的小酒馆里,被大叔约出来的朋友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此时的大叔脸颊上挂着两道遮掩不住的鲜艳抓痕,身上御寒的外套还是特意拜托朋友给他带来披上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鬼使神差一样讲出来了。我理解她这次生气的理由,所以才没像往常一样跟她吵起来,任由她把我赶出家门。”
“算你识相。”面对大叔的窘境,朋友没给一点安慰,反而一直挂着一张苦瓜脸,冷言冷语毫无温情,对于被大叔突然叫出来这件事,似乎千百个不情愿似的。
“好歹这么多年朋友,不能安慰我两句吗?”大叔也不顾及朋友摆出的冷脸,一股脑儿倒起了自己心里的苦水,“我天天在外面东奔西跑,在各种人面前虚与委蛇,就为了能多赚些钱回来,留着给孩子将来结婚买房子。
这些年家里的吃穿用度,住的房子开的车,都是我这么一点点挣出来的。干我们这行的想挣钱,什么时候也少不了喝酒应酬,见面给别人递烟吧?就这样,我每天回家以后连根烟都不能抽,哪怕只是衣服上沾了些烟酒味,不管我有多累,都得被她数落着洗了澡、换好了干净衣服才能躺下休息。
你知道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哥们儿混到今天这样,不说是人尖子,总也在人堆从上往下数更快找到了吧?可每回跟孩子聊志向、未来、理想,她都得在旁边跟孩子说‘别学成你爸这样的人’。凭什么呀?我这样的人怎么了?我不也好好地成家立业养家糊口呢嘛?怎么孩子就不能学我,敬仰我,骄傲地跟别人炫耀我是他爹呢?————”
大叔的烦闷讲起来也看不到头,朋友就只是默默地听着。桌上的花生和毛豆很快换到了第二盘,大叔又吆喝着点了些饱腹用的烤串。只是桌上的啤酒消耗的慢了些,只有大叔一个人在喝,朋友点的鸡尾酒里几乎没有酒精,在大叔已经咕咚咕咚干了三瓶啤酒的时候,高脚杯中的鸡尾酒也才只下了一半而已。
大叔没有因此觉得扫兴而责怪这个朋友,毕竟他原本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人,就连面前这杯鸡尾酒,也得算是为了陪自己他才破例点的。
朋友几乎从不喝酒,也没有抽烟的嗜好,聚会超过五个人他就会找各种理由搪塞推辞。如果换作平时,和她吵架之后大叔是不会找这个人解闷聊天的,只会和其他几个处境相似的狐朋狗友一起胡侃一通,抱成团一起吐槽各自家中大同小异的糟心事,在酒醉后将前一天讲的这些话全都忘个干净,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平常的生活。
可这次大叔却只找了这个朋友。他隐隐觉得,自己或许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了。
小酒馆通宵开着,橘黄的路灯很柔和。大叔一直说,朋友一直听。
在外人看来,大叔这样就只是在忧郁地自怨自艾了吧,或许看上去还会有点可怜。不过大叔并不期待这个朋友能对自己的境遇感同身受,或是想出什么方法来修复自己和她刚刚破碎的关系。毕竟这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家伙,到现在依然还是单身,半点身为人夫的感想也讲不出来的。
这样才好,这些话自己要讲出来,要完整、不被打扰的讲出来。不是要讲给朋友听,最好也不要有更多的人知道自己会讲这些话,就讲给自己听,旁边能有这样一个人在,就不会让知道的人担心自己精神是不是出问题了。
酒越喝越多,话越讲越慢,或许偶尔还会语无伦次,到最后想要讲出来的全都讲空,有些话甚至反复讲了好几遍。大叔讲累了,瘫在椅子上,瞥见桌子下面朋友穿着的运动鞋破了洞。这双鞋大叔有印象,几年前就见过,那时已经破了洞,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你就这么舍不得这双鞋吗?穿破了都不肯换一双?”
“这双鞋很合脚,穿着很舒服,走多远的路都不会累。”朋友抿着高脚杯中的鸡尾酒,淡淡地回应道。
朋友是技术员,不缺钱,只是总要往各种工地现场跑,走的路多。鞋上的洞都开在大母脚趾的尖端,看起来缝补过,又再次被穿破,对此朋友似乎习以为常了。成年男人,穿破洞的鞋子,总归不体面,如果换作是大叔,这双鞋早该被扔进废品站了。
“多试几双呗,总有合脚的吧?”
“换过好几双了,家里也还有几双新鞋,只是唯独这双鞋,一直留着。只要不是什么太庄重的场合,我总喜欢穿这双。”
“你不怕旁人看见鞋上的破洞笑话你吗?”
“旁人想笑我也不能拦着呀。他们笑他们的,自己的鞋合不合适,终归只有脚知道。”
后来大叔还是离婚了。她很伤心,大叔也不高兴,只是终于比之前稍稍轻松了一些。
一个人的生活也没那么好过的。房间渐渐变得又乱又脏,厨房倒是干净整洁几乎没再动过。从早到晚摊开的被子,落满灰的茶几电视柜,躺在衣橱角落一整年的衬衣,一直用不完的牙膏和沐浴露。房间终于还是被挥之不去的烟酒味填满了,只是大叔自己察觉不到,只有偶尔来探望他的朋友们这样对他说。
“没再找一个吗?”大大咧咧的朋友们没有在意太多,反而将单身大叔的私人房间选作了用来抱怨各自家庭琐事的聚会场所。
“没有,哪有这样的心思和精力啊?”
“你就说你想不想,想的话兄弟们给你介绍嘛!”
想吗?大叔回答的时候犹豫了。离婚之后大叔的社交应酬比之前更加频繁,过眼的女人中也的确有不少让恢复单身的大叔心动过。只是如果要一同生活,大叔总会犹豫。
孩子由她照顾着,大叔没有断掉和她之间的联系,仿佛彼此并没有从对方的生活中离开过。倒不如说,在拉开距离之后,大叔偶尔还会期待去她那里看望孩子,定期见面的日程安排反而成了劳碌日常中聊以慰藉的时光。如果真的要和这样的生活一刀两断,自己应当是不愿意的,大叔想。如果要让另一个人走进自己的生活,完全替代掉她的存在,大叔舍不得。
同样的,她也没有尝试去组建新的家庭。或许她单纯只是受够了去伺候那些臭男人而已。
于是时间慢慢过,他和她始终没有离得太远。
孩子长大离家,她的生活突然闲了下来。大叔事业的巅峰期也早已过去,被迫进入了半退休的状态。已然分开许久的两人又自然地重新走到了一起。
“结果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真是的,你们当初何必要分开呢?”
在久违地又吵了一架后,大叔再次将那几个年近半百的朋友约了出来,在离家不远的大排档里插科打诨。看到这位老兄弟与前妻破镜重圆,朋友们在欣喜之余也总不忘酸溜溜地揶揄几句。大叔则只好一边憨笑,一边为这几个召之即来的友人依次斟酒,自己却默默从保温杯中倒出飘着几颗枸杞的浓茶。
“你这太不地道了,叫哥儿几个这个点儿出来陪你,你自己连口啤酒都不肯喝?”
“戒了,戒了————”
朋友们一阵不屑地嘲笑,却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所以,你们是怎么重新走到一起的?”
“我也想过,没想明白。”
在朋友们的哂笑声中,大叔慢吞吞的喝了口茶,将抿到嘴里的枸杞和茶末重新啐回杯中。低下头时,大叔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皮鞋鞋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条缝,里面竟然还夹着半片枯黄的落叶。大叔有些为这双鞋感到惋惜,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开口对身边的朋友们讲:
“或许只是,自己的鞋合不合适,脚终究是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