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升平绫罗巷,胭脂粉黛温柔街。
按照客人们雅致的讲法,她生活的这个地方,是极尽风花雪月之所。可对于自小被卖到此处的本人,她并没觉得这地方有多么风雅。
乳名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在这个地方,她只叫俪兰,旁人也只叫她俪兰。衣食全由楼中的伙计和比自己年岁更小的妹妹们安排照顾着,她和其他姑娘们一样,只需在各自房中迎来送往,为上门的客人们抚琴吟曲,题诗作对。除了掌柜每月分发的礼钱,运气好交到富贵客人,还会收些赏钱藏作私房,为自己额外筹备些衣裳首饰。
要说比起街巷中洗衣做饭的平民女子,俪兰这样悠闲的生活倒也惬意,可总也有时架不住她们瞥向自己那种嫌弃的目光,与年岁更大的一些姐姐冷清孤寂的光景,难免心痛,怅然若失。
“人如其名。”
每当俪兰这般悄然失神时,屋中来访的若是那位客人,便总能听到这句评语。
那是位样貌平平的年长官人,衣冠楚楚却不奢华,也从不曾给俪兰留过赏钱。每每到这里来,似乎只挑俪兰作伴,进屋后也不多话,只是打开临着后街的窗户,伴着杂声读些他自己带来的书卷,或是用楼中供给客人的纸笔即兴写些文墨,好似俪兰在与不在并无所谓。
“官人在家中不是一样读书,何必来此空费银钱?”俪兰自然也如此问过。
“家中哪有这里清净啊。”客人只是如此回道。
客人自娱自乐,俪兰倒也乐得清闲。换作旁的富家公子,或是心血来潮想要寻欢作乐的富商贵胄,自己难免要一直扯着一张笑脸,变着花样地奉承周旋。虽然那样折腾下来俪兰能收下些许银两,却总觉得难抵自己一天的辛劳。
客人在时,俪兰总会放下笙箫琴瑟,从床底拿出女红刺绣来默默练习。楼里的生意是用不到姑娘们做这些手工的,只是考虑到将来的出路,俪兰总觉得还是尽早勤练得好。这里的姑娘若不想年老色衰之后,无依无靠地坐吃山空,就只能趁着接客时多结识些人脉,从中挑一个愿意为自己赎身的,趁年轻嫁出去。既作人妇,总不能再游手好闲,何况听闻即便顺利嫁了出去,总也免不了遭人白眼。有这一技傍身,哪怕情郎负心,将自己扫地出门,也终究不至于饿死。
女红是极耗精力的活计,客人还在的时辰,俪兰总要休息几次。只是偶尔打扰,客人似乎也不厌烦,俪兰便会向客人借阅书卷和文墨。
客人带来的书卷都是手书,字迹潦草又晦涩难懂,不甚得俪兰青睐。倒是客人在这里写出的文墨笔锋豪迈,赏心悦目。
“只是这文采嘛,比起其他公子官人来,要稍显逊色了。”俪兰由楼里专门请来的先生教过诗书,往来又多是文人墨客,在遣词造句上自诩还是有些本领的,“‘思君思国思社稷,兴民兴业兴世家’,这对联虽工整,却未免太俗气了些吧?”
客人被俪兰出言调侃,倒也并不恼怒,只是微微笑着又补了四个字的横批。
俪兰看过横批,竟一时无言。不及多想,横批便被客人收走,借着屋内的熏香点燃烧尽,最后将纸灰倒进墙角的水桶中,化为无形。
“————鱼和熊掌?”俪兰轻声念出刚刚自己看到的横批,久久不解其意。
“别跟他人讲啊。等你想明白了,也就理解,我为什么每次都要来这里写这些东西了。”
日月流转,寒来暑往,俪兰与客人相识也有一载有余,各自喜欢清净的两人渐渐也会聊起闲话。俪兰在刺绣的时候,会向客人抱怨其他客人自鸣得意地炫耀家世,或者毫不遮掩地色欲熏心。客人则会在劝慰俪兰之余,粗略讲些万邦来朝的恢弘气象和城外自己难得一见的民生百态。
只是俪兰见闻愈多,便愈伤感。不管好的坏的,客人所讲的那些事,只怕此生终究与自己无缘。自己的命,仍不知要凋零何处。
“人如其名。”
“又是这句!”
听到熟悉的评语,俪兰不禁生起气来。‘人如其名’的含义,俪兰也曾问过客人几次,可客人只是固执地不肯相告,让俪兰不免生疑。
“官人莫不是在讥笑小女子吧?奴家这顾影自怜的悻悻之姿,入不得大人您的眼了吗?”
“哪有,只是想说,你不必如此感伤罢了。”
客人的解释轻描淡写,更让俪兰怒火中烧。
“哦,是啊,苦命的小女子身不由己,自然不值得高高在上的大人您感伤了!”
楼里的姑娘们照理不可以对登门的客人如此无礼,俪兰这般行径其实已然坏了规矩。俪兰虽然生气,却也不好对客人发火,只是起身坐回窗边,气鼓鼓地不再与客人说话。
“身不由己么?”客人并未觉得自己轻慢,神情反而愈发认真起来,“手脚没有被缚,口舌言语如常,怎么能说是身不由己呢?”
俪兰很想反驳说,客人并不懂她们这些姑娘的境遇,可又害怕演变成两人之间的争吵,默默地选择忍气吞声,仍旧不肯回应。
“你并不喜欢那些客人,可他们进到这间屋子之后,你还是尽心尽力地侍奉他们,这是你说的身不由己吗?还是说,你将来的生活自己没办法保障,所以身不由己呢?”
‘明知故问!’俪兰将脸转向窗外,在心中暗骂不愿稍稍体贴一下自己的客人。
“就算不喜欢,相比那些客人再也不肯登门,你还是更愿意克制着不甘不愿的情绪,哄骗他们多掏些银两。他们的言行稍微逾矩的时候,你也不会断然呵斥,将他们从这里赶出去吧。”客人见俪兰没有回应,便继续说了下去,“这不叫身不由己,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怎么是我的选择呢!我哪里有什么选择!”怒不可遏的俪兰终于冲回到客人面前,写满哀怨的双眼中闪着斑驳的泪光,“要是我拒绝,要是我不配合,他们就会————”
“是的,他们就会那样做。”客人并没有被俪兰激动的情绪影响,依旧有条不紊地继续说着,“你知道,然后你放弃了拒绝,选择了接受。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的。”
俪兰只觉得这是客人的诡辩,只为了证明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等,而随意践踏自己尊严的花言巧语。俪兰愤怒地举起右手对准客人的脸颊,可是高举了好一会儿之后,又将右手静静地放了下来。
这天两人无话,俪兰再没看过客人一眼。
争吵之后,客人又如往常一般来过几次,俪兰也照常接待,只是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初识时陌生的样子。交谈寥寥,各自清净。
之后,客人好久不再露面。
忽然一天,一队官兵闯入楼内,直奔俪兰的房间大肆搜查,吓坏了俪兰和当时也在屋内的新客人。官兵将屋中能找到的所有笔墨通通带走,其中也有一些客人留在这里的字迹。
再之后的事,俪兰是从一位知道客人是谁的新客人那里听说的:
“张阁老结党乱政,前些天已被革职查办,他是阁老府中的门生幕僚,连坐下狱了。”
俪兰曾猜到客人是官身,却不想当官的贵人竟也会朝不保夕。
“那人可也有罪吗?”
“听闻无甚大碍。陛下似乎还念其为官廉洁公允,许诺只要他肯做张阁老结党的旁证,便特赦官复原职。”
真好啊,富贵人总也有的选,俪兰想。
“那他现在应当无事了吧?”
“据我所知,他执意不肯作证,最后按同党论罪,流放戍边去了。”
‘总也有的选————’俪兰呢喃着,没了继续侍奉客人的心思。
第二天,俪兰拿着自己这些年全部的私房,来找掌柜赎身。讨价还价,大吵大闹,以死相逼,陈说利害之后,成功赎身的俪兰拿着仅剩的一点盘缠,踏上了去往边塞的旅途,同时斗志满满地如此宣誓:
“‘人如其名’,再见面,我一定要让你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