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特殊国家治下,特殊律法环境打造的特殊监狱。
这个国家没有死刑,取而代之的,为那些犯下不可饶恕罪过的重刑犯们打造了这座监狱,用以终身囚禁他们。
监狱设置在一座矿山上。服刑的囚犯需要每天开采至少一百公斤的矿石,来换取供养他们生存的食物。监狱用这种方式,敦促囚犯们为外面的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来稍稍赎回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责。
一百公斤一天的开采量,对一个健康的成年人来说并不严苛。这是只要稍稍努力就能稳定达成的业绩。如果因为某些意外受伤,或是突发疾病导致三五天没能完成目标,监狱也允许囚犯事后补齐欠下的工作量,不做追究。
在漫长、单调又平稳的服刑生活里,囚犯们各自安然服刑,忏悔前生。
某一天,监狱长收到上级指示,国家对此类矿石的需求量快速增长,希望监狱也能配合国家需要,提高矿石产量。
监狱长在和狱卒们商量过后,拿出方案报请上级批准。对于监狱的请求,上级也在讨论过后给予监狱长相应的权限。
于是监狱长向服刑的囚犯们公布了一项特殊的政策:如果有囚犯愿意每天开采至少三百公斤的矿石,持续二十年,在二十年后囚犯将获得特赦,重获自由。
监狱长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只是单方面要求囚犯们多做工,势必会让这些原本穷凶极恶的匪徒心怀不满,影响监狱的长治久安。要让囚犯们干更多的工作,就要提供适当的奖赏,对于这些被终身囚禁的罪犯们来说,最有吸引力的奖赏莫过于能够在有生之年重获自由。
对于采矿这项重体力劳动,已经年老体衰的囚犯是不能作为增产主力的,年轻气盛的囚犯们又不屑于自身多余的精力发泄到没有收益的采矿上。监狱长的新政策恰到好处地激起了年轻人们对于美好未来的渴望,促使他们将自己多余的力气用来换取一个更有希望的未来。年轻的囚犯们纷纷响应这项新政策。
平静的矿场一下子变得热火朝天,不见天日的矿洞从早到晚充斥着年轻人的热情和挥发的汗水。一些年纪稍大,在自身能力和未来可期之间摇摆的囚犯,与一些仍旧厌恶监狱和社会,并没有想要响应政策的囚犯,也开始被积极的气氛带动,尝试为自己拼搏一把。整个监狱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景象。
监狱长很高兴,自己和囚犯们能为国家大计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矿石开采量翻了一倍的监狱被上级报请国家评优,获得了高层的公开表扬。监狱长的政策也因为效果突出,被上级号召各地学习效仿,并将监狱作为模范典型,计划扩张监狱矿场的规模。
在国家和上级的期许下,监狱从其他各处调来许多新的囚犯,以配合政策进一步提高监狱的矿石产量。受到上级关注和奖赏的监狱长,并不是一个只会看到眼前利益,而不顾后果的自私之徒。监狱中的囚犯毕竟都曾罪大恶极,二十年的时间并不能保证他们每一个都洗心革面。如果在囚犯数量激增的当下,一并提高政策的适用人数,就意味着二十年后会有一大批囚犯脱离监狱的管制,被一股脑重新放回社会中去。监狱长不确定,自己提出的做法是否会在那时,变成社会动荡的源头。
于是在重新和狱卒们商量过后,绞尽脑汁的监狱长对政策做出了修改:
已经接受了旧有政策的原住犯不做变动。对于新近想要加入政策的原住犯,和后来才从外地迁入的移居犯,监狱严格限定了接受政策的人数。为了公平地选择出哪些人能获得特赦的机会,除了由监狱长和狱卒们对囚犯本人的履历、思想、行为表现进行审查,也要看囚犯们能够在采矿这件事上具体做出多少贡献。
“我能每天采三百五十公斤!”审核后被选拔出的囚犯们,为了获得特赦的机会,争先恐后地给出自己的报价。
“我每天采不出那么多矿石,可我年轻,我愿意采二十五年!”
“每天三百公斤,三十年!”
“四百公斤,三十五年!”
矿石开采量和开采年限在竞争中变得愈来愈夸张。监狱长考虑到囚犯们的体能极限,寿命和整个监狱攀升过快的开采总量,无奈地反向限制囚犯们的报价。在一系列的商讨、争论和劝慰过后,监狱长从五百名囚犯中仅仅选出五十名,以‘每天四百公斤,开采三十年’的条件结束了这轮政策选拔,并向落选的囚犯们承诺,下一轮选拔将以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在采矿业绩上的表现为参考,选择政策的适用者。
此时监狱中的囚犯总数已经到达了一千四百人,加上规模扩张前已经接受政策的囚犯,获得特赦资格的总共有一百五十人。早先获得资格的一百原住犯暗地里庆幸,自己不需要用更繁重的工作量和更久的时间来换取特赦;没能争取到特赦名额的囚犯们都暗暗牟足了劲,想要在特赦条件变得更严苛之前,积攒出更多的开采业绩,让自己在下一轮选拔中脱颖而出。
监狱的矿石开采量,在囚犯们日夜不停的辛勤工作中节节高升。如果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矿石在接连不断地从矿山隧道送往各地,监狱长和上级甚至怀疑,自己拿到的数据报表很可能是错误的,甚至虚假的。
在整个监狱持续高涨的采矿热潮中,也并非每个囚犯都在极尽所能让自己能够开采出更多的矿石。
矿洞中,铁镐敲击岩壁的碰撞声回响不断;洞外的天光充足,日头尚高。一个年轻的囚犯已然悄然走出矿洞,将自己背上只填了一半的背篓交给负责称重的狱卒,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一百公斤,刚刚好。确定不再多采一些了吗?”每次囚犯交还铁镐的时候,狱卒总会关切地询问,毕竟几乎所有其他的囚犯,就连一些年过半百的囚犯也在努力提高业绩,盼望着特赦的机会落到自己头上的那一天到来。
“谢谢,不过不用了。这样就好。”囚犯双手合十,微微欠身答谢狱卒的关心。随后在矿洞外能够沐浴阳光的空地上,找了块平坦的岩石盘腿坐下。
对于这个后来被迁入的囚犯,狱卒和狱友门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在入狱前是个僧侣,因为什么事情被抓,做过什么恶行被定罪,本人没有讲过,资料也只有监狱长才能看到。
僧侣囚犯和其他盼望着重获自由的年轻人不同,每天只采换取温饱的基本矿石量,除了偶尔会帮助年迈无法自理的老囚犯们多采一些矿石外,剩下的时间就独自默默坐在无人处低声念经,面如表情不动声色,直到天黑入睡。整个监狱如火如荼的勤劳竞赛,丝毫影响不到僧侣囚犯的情绪,那些夜以继日拼命采矿的上进囚犯们索性彻底无视了这个不肯为国家多出半分力的和尚。
“他愿意老死在这鬼地方就随他去。老子早晚要得到特赦,去外面东山再起!”
如火如荼的全监狱采矿热潮持续了一年有余,可囚犯们等待的新一轮特赦政策却始终没有发布。一些缺乏耐心又业绩落后的囚犯,在看不到希望的拉力赛中率先心灰意冷,退出了和其他人继续抢夺特赦资格的竞争,恢复了最早只为吃穿的基础劳动量。
随着这些人的退出,竞争带来的压力也开始慢慢减弱,还在奋斗的囚犯们在失去对手的同时也开始能稍稍放松下来。毕竟自己还没有拿到特赦名额,如果也要和那些已经拿到的家伙过一样辛苦的生活,未免太不划算了,也有人开始这样想。
真正让所有人都开始对自己奋不顾身采矿的生活展开反思的事情,是一位第二轮特赦中获得名额的移居犯,在采矿时由于过度劳累突发心梗去世的意外。身体健康,正值壮年,没有病史,毫无征兆地横死矿洞,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辛苦努力一整年的成果化为乌有,满心期待的特赦也失去了意义。囚犯们看着被狱卒们抬出矿山的狱友尸体,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代入到担架上那个白布盖头的身影上去。
谁能保证,那一定不是自己的结局呢。
已经拿到特赦资格的就不提了,自己还没拿到,而且也不一定能拿得到,何苦如此呢。
感触良多的囚犯们聚在一起,相互承诺达成了一项协议,根据过去一年的采矿量提前推举出下一轮政策的候选顺序,并列出所有人都能接受的采矿标准。之后按照标准各自采矿,互相监督,有必要时将各自采到的矿石相互补益来保证既定的顺序不变。
至于最终能否拿到特赦名额,各安天命。
大多数人在考量得失后都同意了这个约定,少数几个不服分配的莽夫,也在后来几个月其他人针对采矿的干扰和威胁下,被迫选择了服从。
囚犯之间建立的秩序缺乏保障,心思各异的众人在利益面前无暇他顾。在后来的几年中,监狱又两次放出特赦名额,名额的数量一次比一次少,囚犯们争取名额的代价却一次比一次高。最后一次的特赦名额,是二十名囚犯以‘每天六百公斤,持续四十年’的价码争取到的。尽管所有人都为这个繁重的任务感到震恐,可还是忍不住想要去争取那个极为有限的名额。
“四十年,哪怕是现在就赦免你的罪行,让你以平民的身份给他们挖四十年的矿,值不值呢?何况你在这四十年里,仍旧是个遭万人唾骂的罪犯。”
这道理很简单,囚犯们不用人讲也都明白。可得到特赦名额的囚犯,每天累死累活从矿洞里背出六百公斤的矿石,睡得安心;没抢到特赦名额的,轻轻松松完成一百公斤的基准,也还是暗自羡慕人家将被赦免的未来。
“人家有这个本事,干了你六辈子的活,给自己挣了个安稳的将来。有什么好不忿的?”
唯独让囚犯们不安的是,四十年太久了。久到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活到特赦的那一年。
何必四十年,二十年也足够久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特赦政策出台的第五年,监狱不幸爆发了一场瘟疫。
还好疫病不算致命,几乎没有人在这场瘟疫中丧生。可疫病持续的时间很长,还给不少人留下体虚无力的后遗症。好心的监狱长没有任由这些囚犯自生自灭,在生病无法采矿的期间免除了囚犯们每日必须达成的采矿量,照常发放饮食,让囚犯们似供神一般对监狱长感恩戴德。
可是特赦的政策监狱长就无权私自更改了。欠下的采矿量需要获得名额的囚犯们日后加倍补还,拖欠越久,要补还的量就越大。尤其对于最后一批拿到名额的囚犯来说,六百公斤已经是他们每日的极限,一拖几个月的欠款,要如何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去加倍偿还?可若是还不上,特赦便要就此作废,之前起早贪黑几年的辛苦,就成了白忙一场,这怎么甘心呢?
雪上加霜的是,在连续加速开采了几年之后,矿山的矿脉也逐渐变得稀疏难寻,想要采到和之前一样的重量,还要付出比之前多几倍的劳力。在沉重的现实面前,能够继续坚持下去的,就只剩第一批得到名额,负担不算太重的原住犯们。
“我们能不能也和他们一样,按照三百公斤二十年的劳力去兑现特赦?之前几年多采的部分也不用折算了,哪怕从今年开始重新算二十年也行啊!”
囚犯们不甘心就此放弃特赦名额,想找监狱长求情,最后争取一次。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国家对矿石的需求高峰早已过去,就连最后两次特赦,也是监狱长放弃了升迁的机会,为这几年辛苦卖命认真悔过的囚犯们,特地通过上级向国家求来的。现如今国家已明确表示不会再批准新的特赦名额,无论如何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或许,上级倒更希望能借机收回之前给出的特赦名额,以避免真的特赦囚犯之后,可能会给监狱带来的不可控的麻烦。监狱长隐隐有这种感觉。
在无法改变的契约面前,能撑住的囚犯苦苦支撑,撑不住的最后哭喊着被狱卒从特赦名单中划去了名字。大部分囚犯又回到了每天只挣吃穿的日子里,而且比五年前都要更加辛苦,也更加绝望。
“我们都是囚犯。过得始终是囚犯应当过得日子。无甚可喜,无甚可悲。”
一千多名囚犯中,似乎也只有僧侣每日都在采一百公斤的矿,没有受到特赦的诱惑而躁动,也没有因为疫病的折磨而拖延。
从特赦的希望泡沫中幻灭的囚犯们,在僧侣囚犯身边度过的日子里,重新找回了最初的平静,和向社会悔过赎罪的初心。
也因此好奇,僧侣如何能在有机会特赦时不为所动,又甘愿在病痛中婉拒典狱长的恩典,苦苦坚持的呢?
“狱里与外,无甚区别。心自烦扰,世界也只是个稍大一点的牢笼而已。”
“嗯————屁话。”这句感慨,成为了所有听到僧侣回答的囚犯共识。
这五年囚犯们挖出来的矿石就在那里,每个人少说也是僧侣的几倍。既然是赎罪,这几年的努力就不会白费。
今后的努力也同样不会白费。
瘟疫过去之后,仍有不少囚犯并不满足于只换吃喝,在一百公斤的基准之外,还会力所能及地自发多做一些工,不求报偿。
这些人额外做工的时候,僧侣囚犯仍旧总是盘腿坐在阳光下的大石上闭目养神。
相比之前,似乎多了一抹欣慰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