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克莱尔坐在宿舍的书桌前，看着窗外开始飘落的雪花。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粒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灰白色的天幕下，像是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而克莱尔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微信消息，感觉胸口越来越紧。
那是课群发来的通知，提醒下周一的课堂讨论，每个人都要做汇报。
克莱尔知道自己应该准备，应该练习，应该像个正常的大学生那样站在讲台上发言。但光是想象那个场景，她就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掐住了，那个叫佩尔的心理医生说这是“社交焦虑障碍”。
“克莱尔。”利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克莱尔没有回头，她知道利兹想说什么。今晚的演出，她们说好要一起去的。Velvet Scarlet一年只来这个城市一次，利兹已经期待了一个多月。
“你今晚还去吗？”利兹又问了一遍。
这次克莱尔转过头。利兹站在自己的床边，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指责，只是看着克莱尔。
“我……”克莱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她看得出利兹在努力保持平静。过去这一年，类似的场景发生过太多次了。她们说好要去看展览，结果克莱尔临时找借口不去；她们约好去咖啡店复习，克莱尔到了门口又突然转身离开；她们计划了很久的周末旅行，克莱尔在出发前一天说自己不舒服。
每一次，利兹都会说“没关系，下次吧”。
每一次，利兹都会笑着说“我理解你”。
但克莱尔知道，那些“没关系”里藏着越来越多的失望。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利兹说，声音依然很温柔，但克莱尔听出了里面的疲惫，“我也知道livehouse对你来说太吵了，太挤了。我不是想逼你去，真的。”
她顿了顿，走到克莱尔身边坐下。
“但你知道吗？”利兹看着她的眼睛，“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不是场合的问题。也许是我的问题。也许是你根本就不想和我一起做这些事。”
“不是的。”克莱尔立刻说。
“那是什么？”利兹问，语气还是那么温和，“我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试着选你会喜欢的地方，试着迁就你的节奏，试着让你觉得舒服。但好像……好像无论我怎么做，你还是会退缩。”
克莱尔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看到佛洛拉上周五替你去上政治课了。”利兹轻声说，“她坐在你的位置上，用你的学号回答问题。我没有生气，克莱尔，我只是……”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
“我只是害怕。”利兹说，“我害怕有一天，你会让佛洛拉替你活所有的生活。然后你就可以永远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用面对任何人，不用面对任何事。包括我。”
克莱尔抬起头，看到利兹的眼睛红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利兹说，声音有点哽咽，“我试过了很多方法。我想让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可怕，和朋友在一起也可以很开心。但每次你答应了，又会在最后退缩，然后我就会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不够好，是不是……”
她停住了，用手背抹了抹眼角。
“对不起。”利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也有自嘲，“我不该说这些的。你有你的困难，我应该更理解你。”
“利兹——”克莱尔伸出手，想要握住她。
但利兹站了起来，拿起那件夹克穿上。
“我今晚还是会去的。”她说，背对着克莱尔，“奥菲莉亚也会去。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们。我会一直等你的消息。”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
“我一直都会等的。”利兹轻声说。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克莱尔一个人。
她坐在椅子上，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呼吸变得困难，眼前开始发黑，那是焦虑发作的前兆。她抓住桌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深呼吸。
数到十。
慢慢的，那种窒息的感觉退去了。
克莱尔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觉得很冷。
她想起去年冬天，利兹第一次来她家的样子。那时候她们刚认识不久，利兹带着一大袋零食，笑着说要和她一起熬夜看电影。她们窝在沙发上，分享着爆米花，讨论着剧情，笑到肚子疼。那天晚上，克莱尔感觉自己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可现在，她连和这个朋友一起去看演出的勇气都没有。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姐姐发来的消息：“晚宴七点开始，记得准时。别让我在客人面前找不到你。”
克莱尔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通话键上。
她应该打给佛洛拉的。应该像往常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今晚那个晚宴，你能替我去一下吗”，然后佛洛拉会答应，一切都会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但她没有打。
她只是站起身，穿上大衣，走出了宿舍。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她只是突然想离开那个房间，离开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责任和期待。
雪下得很大。
她想起很多年前夏天的午后，她第一次见到佛洛拉的样子。
那时她们都还很小，克莱尔的父母在郊外有一栋避暑的别墅。佛洛拉住在附近的村子里，父亲在工地上做工，母亲在富人家帮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隔着一道围墙，透过墙上的小洞彼此凝视。
“我们长得好像。”佛洛拉说。
“对啊。”克莱尔说。
“那我们换一换好不好？”佛洛拉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个夏天的秘密。可是游戏从未结束。佛洛拉太聪明了，她学会了克莱尔的一切，她的姿态，她的语气，她的微笑。更重要的是，佛洛拉不怕那些目光。她喜欢站在人前，喜欢被关注，喜欢成为焦点。
而克莱尔发现，每当生活变得难以承受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地想要逃开。逃进佛洛拉为她编织的安全窝里，让佛洛拉去面对那些她不敢面对的东西。
厚重的雪花纷纷扬扬，把整个世界染成单调的白色。她在便利店门口站了很久，手机拿在手里，却始终没有拨出那个号码。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利兹的话刺痛了她，也许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逃避得太久了。
所以她没有去家族晚宴，也没有回宿舍。她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让雪花落在头发上，让寒风吹进衣领里。
这座城市在圣诞节前夕显得格外喧闹。商场的橱窗里闪烁着彩灯，街角的圣诞树上挂满了装饰品，情侣们手挽手从她身边经过，带着幸福的笑容。
克莱尔把手插进口袋，呼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想起上周五的那个下午。她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透过手机看利兹发来的照片。那是商法课上拍的，佛洛拉坐在她的位置上，穿着她常穿的白色毛衣，举着手回答教授的问题。照片里的佛洛拉笑得那么自然，那么自信，完全看不出任何紧张或不适。
克莱尔没有回复。她只是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佛洛拉笑得那么自然，仿佛她本来就该坐在那里。而克莱尔突然意识到，也许佛洛拉确实更适合那个位置。她更聪明，更果敢，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如果她们从来没有交换过身份，如果佛洛拉才是那个生在副市长家的女孩，她会不会比克莱尔做得更好？
而如果克莱尔才是那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她会不会过得更快乐一点？
雪落在睫毛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突然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