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的视角:
这究竟是怎样的煎熬。
舞池中的学生们如潮水般退开,在大厅中央为我们让出一片空场。她就这样站在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的光瀑里,雪白的礼服镀着金边,伸向我的手指像是要触碰十二年前的月光。
我确信她认出了我。没有质问离别的原因,没有客套的寒暄,只有这句邀约悬在我们之间尚未落地的尘埃里。方才的怒火突然变得遥远,恍惚间我又看见夏宫的郁金香在七月阳光下翻涌,那个提着裙摆奔跑的少女回头对我绽开笑容。
探戈的前奏骤然撕裂回忆。可我的手臂却像灌了铅,迟迟不敢抬起。这或许只是某种可悲的本能——就像被强光刺痛时会闭眼,面对太过美好的事物时会退缩。
就当是我的懦弱吧。或者更残酷的理由:我害怕触碰她手套下冰凉的指尖,那温度会戳穿她脸上温暖的假象。更害怕这支舞终有曲终人散的时刻,就像十二年前那个没说再见的黄昏。
如果永远不握住这只手,前奏是否会成为永恒?她就会永远停驻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发间郁金香的芬芳缠绕着我的呼吸,急促的心跳透过礼服传来。我甚至能看见自己倒映在她瞳孔里的模样,只要再近一寸......
可舞曲已过半程。
在某个来不及命名的瞬间,我的掌心终于贴上她的。白玉般的指节轻轻一颤,金丝玫瑰的发冠突然坠落。漫天金发倾泻而下时,她已带着我滑入舞池。
从未学过舞蹈的身体突然苏醒。她的眼波是无声的指令,引导着我的手臂环住纤腰,脚步错开纠缠。银缎裙摆绽开满月般的弧光,那些金线刺绣的玫瑰在旋转中次第绽放,将十二年的光阴折射成支离破碎的虹彩。
当乐曲转入慢板,相拥的人群变成模糊的背景。她贴近的呼吸扫过我的颈侧,灯光在她睫毛投下颤动的阴影。这般惊人的美丽让人眼眶发酸——尤其是当她用那种眼神望着我的时候。
别这样看着我。
明明该被怜悯的是戴着面具在宫廷生存十二年的你,可此刻你眼中盛满的,却是对我的哀伤。
心就这样被她的目光所刺痛——那目光越是怜爱,那痛就越是强烈。
“我可以摸摸你的头发吗?”
不等我的回答,她就慢慢地伸出手来。
“……当然可以。”
我当然记得,这是我和她在十二年前宫墙下初遇的对白,这些年里在梦境中回放了无数次。
她戴着长过手肘的白手套,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花,此刻白色的花儿轻轻拂过我的鬓角,她仍是那种怜爱的目光。
我明白,她在等我完成这场十二年前的对白。
“请问公主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
“我是个很无聊的人哦,和我做了朋友也不会开心的。”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重复着我当时的台词。
“不,你才不是无聊的人呢。我是北陆的留学生,你是南陆的公主,我们是完全相反的人呢……能在此处相遇,或许就是命运吧。”
我对她的台词稍作修改,尽量平静地说出。
多么蹩脚的舞台剧啊,扮演我的她一直活在假面之下,扮演她的我手上早已沾满鲜血,我和她都永远不会再是相遇在那个夏日的两个女孩。
“好吧,那我们两个人做朋友吧。”
漂亮的眼眸微微弯起,她笑起来,本就绮丽的五官越发明艳起来。
舞曲结束,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以我为支撑开始了作为舞步终结的旋转,裙摆高高飞扬。
她的旋转随着终曲的余音结束,她的鞋跟轻轻一踏,万籁俱寂。
丝绸长裙带着惯性收拢起来贴在她的腿上,像是一朵盛放的郁金香重新收拢为花蕾。
下一刻,在场的学生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掌声如雷。
“那么,晚上老地方见。”她轻声说。
我一时间恍了神,这是十二年后我和她的第一次对话,我不可能知道她所说的老地方指的是哪里。
面对我的无动于衷,她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指尖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没有再说任何一句,便只留下我和我脸上渐渐消散的酥麻。
她转身走到舞池边,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直接从会客馆的前门出去了,长长的裙尾由紧紧跟上的女仆托在手中。
所以,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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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西岱大学女主人的安妮今夜没有去跳舞,只是坐在了舞池旁的沙发上,静静地独酌手中的香槟。
没有了灯光的映照,那身红色的礼服就像是一朵枯萎的玫瑰,那双红霞般的玫瑰色眼瞳此时染上了阴霾。
拥趸们分散地坐在安妮的周围,但没人敢打破沉默,因为谁都注意到了整场舞曲她眼中的怒火一直向着公主的舞伴喷射。
安妮发现了,今夜的佛洛拉如同变了一个人,她那双美丽的眼里第一次真正有了“快乐”这种东西。
不,那何止是快乐,那双蓝宝石般的眸子明亮得像是映照大千世界的镜子,映出春日暖阳、映出夏花绚烂、映出满山红叶、映出风雪街灯……
她今夜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活着,那笑容美得如此生机盎然,可那笑容竟不属于自己。
而把玛格丽特当气球吹,问候自己“你妈贵姓”的那个留学生克莱尔,则是在佛洛拉面前褪去了一切戾气,从一只牙尖舔血的黑豹变成了一只小心翼翼收起爪子的野猫,在舞池上心甘情愿地随着公主的摆弄作出各种动作。
曲终,公主握着留学生的手旋转,会馆里掌声如暴风雨中的雷鸣。
不只是安妮,在场的学生任谁都能看出佛洛拉和克莱尔是旧相识,得是多么默契的感情,才能那样牵着手旋转如飞?
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只和身为加洛林王室的安妮有所来往的帝国公主,竟然要在晚上和留学生私下会面,还约在了什么“老地方”!
什么故友重逢,搞不好这两人是一对旧情人!
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谣言在会客馆流转扩散,迎新早已不再是这场晚会的主题。
忽然间,安妮注意到舞池对面有一双和自己同样苦涩的眼睛。
那位在名义上是克莱尔姐姐的栗发少女如礁石般伫立在喧闹的人群中,即使她穿着素纱长裙,也能看出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那双眼睛里吐露着的感情与自己多么相似,那是只有被抛下的人才懂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