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耸的礼拜塔屹立于跳蚤窝,算得上此地唯一精美的建筑。此刻,塔上的警员用力吹响铜制喇叭,那尖锐的声音令人心生不安。
原本熙攘喧闹的跳蚤窝市集,此刻已然一片寂静,硬底皮靴的踏地之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大队的警员行经街道,每隔一段路程,便有一小队留下,他们牢牢掌控着所有的街道与路口,对往来之人逐一盘查。
比警队更令人不安的,是在街上不时闪现的黑衣人影。他们身着一袭垂至脚面的黑袍,领口处悬挂着十字之剑的军徽。
他们是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最初,异端审判局是教宗国的宗教法庭机构。随着《宗教秘密法》的颁布,每个信仰诸圣教的王国都需设立异端审判局,且执行官必须接受教宗国的培训与督导。
如今,除了皈依圣克莉丝宗的北陆撤销了异端审判局的编制,其他国家的异端审判局仍握有最高级别的执法权,并配备精良装备。他们专门负责打击异端犯罪案件,军部和警队难以解决的事情,到了他们手中,几日之内便可处理完毕。等到上级想起询问进度时,异端罪犯或许早已被处决。
在跳蚤窝中央的十字路口,八匹高大的骏马喷吐着腾腾热气,沉重的钢铁马车碾压着路面,石灰石地砖在车轮下崩裂。
这辆马车是加洛林异端审判局的移动指挥部,只有正副局长有权调动这辆马车,因为它象征着异端审判局本身,所至之处便是剿灭异端之所在。
马车内部的真皮沙发上,官员们正襟危坐,他们的对面是一名品红色头发的男子,黑袍绸带上垂着十字之剑的金制军徽。
即便没有秘密军队首领这一身份,理查这个名字在整个巴黎西也是无人不晓,他是篡国者罗贝尔的长子。
理查曾以修士身份前往教宗国留学,回国时已成为枢机授任的执行官。登上局长之位后,理查以其凌厉的执法手段著称,他曾亲手将数以百计的异端送上火刑架。有人说,加洛林之所以尚未被北陆的吸血鬼完全渗透,正是因为有他的存在。
然而,却有传言称老罗贝尔并不喜爱这位长子,多年来一直未在政界指定理查为自己的继承人。
此刻,马车中的皆是负责巴黎西治安与防卫工作的官员。他们之所以被理查召见,是因为今夜在跳蚤窝清剿异端的紧急任务。
巴黎西的治安局督察压低声音问道:“封锁工作的执行您可满意,长官?”
素来以臃肿和手续冗长而闻名的治安局,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将行政能力提升至极致。此时此刻,一千名警员已经封锁了跳蚤窝。在安排妥当一切之后,督察才敢前来汇报。
理查拿起一张早已写好的事项表,面无表情地念着上面的内容:“你们的任务是固守,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离开自己的位置,其他事全部由我局执行官承担。”
“明白!”督察大声回应。
理查放下手中的事项表:“警队的任务是封锁城内,但仅在通往街口设置路障是不够的。”
督察一脸惊愕,他本无权过问异端审判局的行动,但他二十多年来一直管理着这座城市,熟悉这里的每一条道路。他将一千人分为七组,进出跳蚤窝的道路和桥梁都将被封闭,宛如被铁墙围住,这难道还不够吗?
“不只是地面和水上下有路,巴黎西地下有一个庞大的下水道网络,它可以通往城里的任何地方。”理查语气平淡地说道。
“快去找水道的图纸!”市政厅的官员此时才想起那个肮脏阴暗的所在。治安督察或许并不知晓,但城市规划布局由市政厅负责。
“下水道已有百年历史,前朝就把它被整修过十多次,市政厅的图纸早已不准确。不过,所有的水道最后必然通往塞纳河的北岸,请城防军在城外的下游北岸布置火枪手,以逸待劳。”理查在巴黎西地图的北方画了一个叉号。
然而,肯定的回复却迟迟未到。城防军的前身是随罗贝尔一同篡国的诺尔曼骑士,他们本应是新生加洛林最为忠诚的一支部队。
理查略感诧异,抬头却看到一脸尴尬的城防军司令。
“抱歉,理查局长……您的妹妹安妮殿下在下午刚调走了二十名城防军的火枪手……”
——————————————————
奢华璀璨的赌场大厅内,舒缓音乐悠悠奏响,筹码撞击之声与高跟鞋踏地之音交织在一起。
大厅廊柱后方,陌客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被众人层层环绕的赌桌。
黑衣会计在陌客身后微微躬身,轻声说道:“异端审判局的马车停在十字路口,大约一千多名执法者围住了跳蚤窝。”
“对账情况如何?”陌客问道。
“其他都完成了,仅剩下中间那一桌。那个金发的女孩将大量普通金币混入其中,我们需逐一剔除。”会计低声回应,言语中带着忧虑。
“慌什么,理查尚未摸清我们的位置,时间尚有余裕。你认为我们使用四年的程序会如此轻易出问题?这就如同一本账本被人随意涂了几笔,花些时间擦掉即可。但你需弄清楚是谁在账本上乱画,那绝非仅是来过把瘾的普通大小姐。”陌客语气不疾不徐。
“那她究竟是谁?”
“帝国的第二公主,佛洛拉·路西斯。”
“路西斯?!背叛者的后裔……”
陌客迅速伸手捂住会计的嘴,将其惊呼硬生生摁回喉咙。他早已料到会计听闻此名时的反应。
在拜龙教传承的秘史中,路西斯家族曾是最早向辰王效忠的人类部族,是最初的龙裔,亦是最为尊贵的祭祀。然而,在伪神赐福的魔剑使掀起的战争中,路西斯的祖先临阵倒戈,害死辰王后又加冕为人类之王,故而路西斯一族成为拜龙教史上最为恶劣的叛臣。
远处赌桌旁,利兹微微抬起头,她那鲜红的瞳孔隐匿于栗色发丝之后。她的目光落在廊柱上,即便距离遥远,她竟也察觉到了柱后的陌客。
既然已被发现,陌客便不再躲藏,张开双臂,大步迈向大厅中央的赌桌。他在赌桌另一侧停下,与佛洛拉隔着赌桌对视。
透过青铜面具,陌客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晚上好,美丽的女士。”
佛洛拉迎上陌客的目光,神色淡然:“你便是这座赌场的主人吧,未曾想到你会亲自现身。”
“您是赌注最大的客人,身为经营人,我自然要来拜见您这位大客户。”陌客声调高亢且略显做作,犹如戏剧中的男高音,“不知今晚您可尽兴?”
“自然尚未尽兴,我在等待转运回本呢。”佛洛拉轻轻挑眉,露出一抹浅笑。
此刻,这桌的筹码已堆积至六百金币,其价值足以在平地上建起一座小城。
“恐怕敝店已无力支付您的战利品。我们愿将筹码全额退还,并奉上三成补偿金,恳请您就此罢手,如何?”
“你们还有真正的大奖未呈上吧?比如那三千磅黄金呢,龙祭祀先生。”佛洛拉轻笑,戳破了陌客的谎言。
“公主殿下,异端审判局已经把外面包围,我们都被困在了这个小小的赌场之中。”陌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得知身份暴露,佛洛拉心中一紧,但仍保持着镇定。
“那又如何?这似乎并不影响我们继续这场游戏,拜龙教不应是不守信用的懦夫吧?”
“信用?你们路西斯有何资格谈论信用?曾经背叛辰王的你们,如今在王座上也不过是摇摇欲坠。”陌客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嘲讽。
“而某些鼠辈仍在跪拜千年前的爬虫,从我们摇摇欲坠的王座下分食残羹。”佛洛拉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笑容。
利兹扫视着围拢上来的侍者与黑衣人,他们皆紧紧盯着自己和公主,手臂或是放在腰间,或是藏于身后,大抵都持有武器。
总计有上百人,虽说利兹即便不用武器,也能凭借魅惑术和格斗术全身而退,但此刻她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公主,使得难度陡增了数倍。
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巨大黑影出现在陌客背后,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殿下也想与你赌一局。”那人低声说道,声音仿若铁石撞击。
那人身着赤红色棉甲。在火器统治战场之后,传统板甲从精锐标配沦为价格高昂的鸡肋,于是出现了以布料为外层、内里装有铁片的棉甲。这种布面甲造价低廉且可抵御子弹,自然受到各国军部的青睐,巴黎西的城防军也选择将棉甲作为制式装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名军人身上,他身后是十多名身着赤红棉甲的军人,他们肩扛着新式拉栓来福枪,宛如一座赤色铁墙。
铁墙随即裂开,他们口中的殿下终于露出真容,是身着紫罗兰色的长裙的安妮,她玫粉色的长发用一根淡紫发带扎起。
她轻盈地穿过环绕赌桌的人群,坐在佛洛拉身旁,翘起二郎腿,纤细的脚尖轻轻勾着。
“准备好了么,龙祭祀,来和我赌一局?”
那副青铜面具下的眼睛染上了些许焦灼,继任陌客之名后他第一次感到局面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安妮·诺尔曼蒂,如今加洛林王罗贝尔的小女儿,她的长兄理查又是诸圣教的猎犬。他们一家受到了教团的百般防范,王室成员的动向也早就被监视,安妮本不可能有机会得到今夜对账的确切信息,然而此刻她却带着武装火枪的军队来到了自己面前。
“我为什么要和你赌?”陌客的喉间发出低吼。
环绕赌桌的侍从和黑衣人缓缓散开,列成队列面向肩扛火枪的城防军。
利兹悄声起身,握住了佛洛拉的手臂,用眼神示意她趁这个机会脱身离开。但公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仍坐在安妮的身边。
“我和公主都是赌注,你没法拒绝。你赢了的话,我和公主作为人质足以保你平安出城,但如果你不答应和我赌,我的人就会开枪,无论输赢这里的位置都会暴露,你和你的黄金今晚都别想离开巴黎西。”安妮一只手把玩着筹码。
“哈哈哈哈!如此看来我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那么安妮殿下想赌什么?骰子单双?”
“纯看运气就太无聊了,我喜欢刺激一点的游戏,如果你毫无取胜的机会,那么对我而言乐趣就少了很多,”安妮微笑,“二十一点怎么样?”
“想不到安妮殿下是这么有赌性的人!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陌客大笑,随着他眨眼,青铜制成的睫毛和面具碰撞,发出金属叩动的响声。
他从赌桌下取出长条形的牌盒,在双手之间熟练地玩弄着扑克牌,印画着红与黑的纸片在他的手中飞舞,像是在表演一场魔术。
“开始吧,如果快点结束的话,我今晚还能按时睡觉呢。”安妮懒散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