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试场四周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校工们正忙于将学生驱往测试场边缘。
冒雨赶来的学生越来越多,这堪称本学年最振奋人心之事,连安妮为佛洛拉举办的生日会都相形见绌。学生们紧紧抓住测试场边的铁栏杆,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因为那是力量的象征,是机械之美最极致的展现,更是世间最为显赫的勋章。蒸汽骑士报出自己的勋号后,无论走进哪一场宴会,都能收获男士们举杯致敬与女士们含情脉脉的目光。
平民家的孩子若成为蒸汽骑士,出身便不再阻碍他们的晋升。贵族家的孩子对甲胄的热情也丝毫不减,能操控蒸汽甲胄是勇武的象征,能让他们在名媛眼中的形象熠熠生辉。
如今,如铁墙般的军团真的出现在他们眼前,金属铸就的骑士缓缓扫视,所到之处,学生们只觉得膝盖有些发软。这些蒸汽骑士身高近四米,背后近三米长的锯齿剑寒光凛凛,这一剑挥下,不知要斩落多少头颅?
黑色轿子停在广场中央,第一名蒸汽骑士在轿子旁站定,紧接着第二名蒸汽骑士半跪于侧。
校长满脸笑意,一路小跑到轿子前,手中紧握着一把精美的雨伞,将雨伞高高举起,小心翼翼地递给轿中的菲涅。
菲涅微微点头,轻伸出手接过雨伞,随后以骑士们的肩甲为阶梯,在氤氲的云雾中逐级而下。
淡金色的长发、海蓝色的眼眸,身着白色的祭衣,纤长而有力的双腿蹬着白色的高跟皮靴。在钢铁的巨人之间,菲涅的白衣随风轻摆,她的眉眼间透着令人胆寒的威严,使人不敢直视。然而她又是那般美丽,长发闪耀如金,令人移不开目光。
克莱尔抬头看向测试场的中心,短短地怔了一下。曾与姐姐朝夕相伴的时光如洪流般在脑海中汹涌而过,那熟悉的面容此刻就在眼前,可她们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试图压抑内心的波澜。
校长满脸堆笑,对菲涅毕恭毕敬地说道:“尊贵的菲涅殿下,今日有幸能请您莅临我校,实为我校之荣幸。殿下在军事领域的成就如星辰般照亮了整个南陆,学生们听闻您今日前来,都激动不已,渴望能聆听您的教诲。”
菲涅只是轻轻瞥了校长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了众人。
“离你们最近的是出身卡诺萨家族的鹤望兰骑士,”校长向赭黄色的蒸汽骑士微微躬身,“我们可以看到它要略高于其他骑士,但其实它们的内部结构是相似的,每具原型甲胄都会根据骑士的作战习惯上做一些修改,这些改型各具特长,蒸汽甲胄也正因此才会成为机械演进史上最卓越的造物……”
菲涅轻轻抬手,打断了校长的话,她的声音略带沙哑:“机械并非如许多人所想的那般只是“零件组合”,它是一种生命。人类学会制造机械,这是人类首次依自身的意愿创造生命,此前,创造生命是神才有的权能。”
学生们的注意力瞬间从校长转向菲涅,校长的笑容顿时僵住,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将话语强咽下去,只能尴尬地立于一旁。
利兹微微蹙起眉头,全神贯注聆听菲涅所言,她没法不认真,因为菲涅讲的是机械的逻辑与哲学。
利兹最初的老师,那位研究数学的老神父曾说过,教课有两种途径,一种是自下而上,另一种是自上而下。
绝大多数老师选择的是前一种授课形式,若你要学习机械,他们会告知你弹簧是什么、齿轮是什么,等你背下充足的公式和设计图后,就能自己制造一些小型机械了。
而老神父说,采用后一种授课方式的老师,十有八九是骗子。
“为什么说他们是骗子呢?”年幼的利兹曾问过。
“后一种方法,是传授一门学科最核心的真理。任何学术,研究到极致时都是相同的,那是一种美,一种哲学。数学研究到极致就是美学,你会感受到数字之美,数字在这世界无处不在。但要站在那种高度授课,必须是顶尖大师,可这世上真正的大师又有多少呢?所以采取后一种讲课方法的,大多是模仿大师的骗子。”老神父轻抚利兹的头发说道。
菲涅显然采用的是后一种讲述方式,她所讲的核心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机械实际上是另一种生命,其潜力不逊于人类。
克莱尔不是第一次听闻这套理论,在她小时候,姐姐常在睡前给她讲述各种机械原理,那时的她并不喜欢这些根本称不上睡前故事的奇怪理论。
但时隔十二年再次听,克莱尔的心口没来由地痛了起来,好像有条蛇在里面钻着,无声地咬噬。
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望着菲涅,眼神中透着复杂的情绪,嘴唇微微颤抖,却又强行忍住。她不想被过去的情感所牵绊,可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难以合上。
她不想待下去了,转身想要离开,离开的时候她低着头,额发垂下,遮住了面容。
“机械也能算是一种生命,不过我猜你们大多数人并不真正理解。”菲涅浅笑着说道,“今天你们已见识过了机械在暴力上的极致,现在我来让你们看看机械在灵动上的极致。”
她摊开手掌,掌中有一只由黄铜、白银、红宝石和蓝宝石镶嵌而成的鸟儿,只有麻雀般大小,精美得宛如一件稀世珠宝。
当她轻轻拨动鸟的尾羽时,这只金属的鸟儿竟振翅飞起,且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轻巧地从菲涅掌心飞走。
这堪称机械技术的奇迹。要知道,以这只鸟的体积,根本装不下最小的动力核心,它仅靠发条这类最基础的零件提供动力,却能飞出如此美妙的轨迹。若不是事先知道它是机械鸟,在场之人都会以为是一只金丝雀在雨中飞翔。
克莱尔被这只四色的鸟儿吸引住了,她突然回头,望着天空中飞舞的金属鸟,默默伸出手。
就像宠物听到主人召唤一般,这只本不该有自我意识的机械鸟转了一个大弧线,轻盈地降低高度,落在克莱尔手心。
克莱尔静静地看着手中的机械鸟,微微抬眸,与菲涅目光交汇后又迅速移开。
菲涅缓步走到克莱尔的面前:“幸运的孩子,这只鸟儿送给你了,替我好好保管它。你的名字是?”
克莱尔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额前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皱眉,这可是帝国第一皇女赐下的礼物,即使是北陆人至少也该懂得道谢的礼貌。
利兹见状,急忙挡到克莱尔身前,微微屈膝行礼:“公主殿下,实在抱歉,这孩子是我妹妹,她今日身体不适,有些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菲涅将视线移向利兹,那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利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太熟悉那股视线的含义了,她曾数次在北陆那些反对种族共和的极端分子眼中见过这种视线,那是对异族最深的憎恶。
但眼前的嫡长公主没有理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利兹强装镇定,向菲涅微笑,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就像一只在猛虎注视下伪装从容的羔羊。
“姐姐……我很是想念姐姐呢。”略显颤抖的声音在菲涅身后响起。
佛洛拉快速走上前,脸上洋溢着虚假的热忱,双手挽住了菲涅的手臂。
趁此机会,利兹拉着克莱尔的胳膊,匆忙往后撤离,克莱尔脚步踉跄,眼神茫然,任由利兹拽着走。
佛洛拉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很少见姐姐穿祭衣,姐姐这样真是清丽极了!”
姐妹俩在人群中并肩而行,佛洛拉尽说些姐妹间该说的话,只为显得更加亲密。
“在来加洛林的途中,我去祭拜了父母。”菲涅语气平淡地说道。
“姐姐既是国家的支柱,又如此孝顺,妹妹自愧不如。”
“没什么,不过是除除草、擦擦墓碑罢了,我去就好。”
菲涅像是带着笑意,又仿若面无表情,她轻轻拍了拍佛洛拉的肩膀,那手虽轻,可每拍一下就仿佛有万仞之山压在肩上。
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驱散了阴霾。这对姐妹在人群中缓缓走过,克莱尔将这一幕印在了眼中,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随后转身消失了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