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桃树下,两位美人的目光齐齐停在沈念欢身上,等待他的回应。
一个随着拖延愈发幽怨心伤。
一个玩味不清好像早已知道答案。
沈念欢心中思量,默默看了一眼等待自己回应的楚潇湘,然后转身往房门走去。
对于夏纯熙的秘密监视,楚潇湘知道与否?
女帝究竟是长大了想要执掌大楚,还是依然是十年前那个站在皇城上,呆呆愣愣朝自己微笑的傻萝莉呢?
目前的信息还是太少。
如果她不清楚的话,就能认定楚潇湘不具有任何情报渠道,出了宫门两眼一抓瞎,完完全全是华而不实的吉祥物。
蠢女人,蠢皇帝,不足与谋。
一只除了张牙舞爪之外,什么也做不到的炸毛小母猫,做得了皇帝吗?做不到。
兵强马壮者王之。
该不会想让我做她的排头兵吧……沈念欢抬手推开典雅的木门,施施然点起烛火,馨宁的焰色光亮飘满厅堂。
酒案前,沈念欢给自己缓缓斟一杯酒,这才转过头。
“时候不早了,请陛下移驾回宫。臣就当你没来找罄竹难书的有罪之人,也没说过有悖人伦的不孝之言。”
“难道天下四公子之首,当年令列国震怖的定安世子已经死了吗?”楚潇湘语气冰冷。
“死了。”沈念欢毫不犹豫地答道。
楚潇湘眯起凤眸正欲说些什么,沈念欢抬起一杯酒,手腕倾斜,晶莹剔透的酒水洒落在地面,摆出一幅送客的姿态,怅然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醒时相**,醉后各分散。”
楚潇湘愣在了原地,眸中泛起一丝无助的彷徨,她像被心上人拒绝了的小姑娘,委屈地不知如何是好。
屋檐上的夏纯熙眼中的笑意黯淡了些,同时还有些释然。
沈念欢画地为牢蹉跎此生,从列国纷争转战诗词小道,对大楚与天下来说极有可能是件好事。
四国维持着勉强的战略和平,百姓终于从战乱解放,能够休养生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
沈念欢若领兵,稳定数年的局势必起波澜。
生灵倒悬、百姓涂炭,数以万万的血骸尸骨堆积为修罗道途。
‘你一定要看好他,勿使为祸天下。’
……这是师尊她老人家说的话,夏纯熙一直记在心里。
只是。
曾经胸怀吞吐宇宙之志的年少英杰,如今神态萧瑟郁垒,虽然言语仍有别具一格的浪漫,但他已无论如何不复从前一样,心有纵马驰骋南北,往来无人可制的龙胆豪气了。
长月缥缈。
楚潇湘慢慢抬起小脸,幽然双眸秋波流转,神色一点点坚强如冰石。
她自幼在皇宫长大,阅览古籍无数,对于诗词之道略有精通。
可想到头昏脑涨她也想不起这句残诗出自何处?
是否……其实沈念欢在暗中传达某些不好开口的念头?
美人的视线扫过黯淡的夜幕、扫过比夜更黑,仿佛藏着无限阴翳的屋檐,像看到了什么一样。
她一步步走到沈念欢的门前,檀口轻启:“抛下大愿,扔掉仇恨,你便打定主意在此孤独终老了么,亦或……你在恐惧。”
少女身披星空与月辉的纱衣,夜色为她流转,风儿为她而歌,月影徘徊,桃花凌乱,一袭青裙罩上如仙如神的异彩,漆黑瞳儿的深处,忽地冒出一丝丝明红的光芒,似绽放的彼岸花,冷厉而又婉媚,惹人心折。
——幽族皇室,霸王血脉。
年少的君王,竟有一幅难言的威慑姿态。
思绪一下子飘远。
——沈念欢第一次来京的时候十岁。
自己骑在马上,跟在先帝与定安将军的后面,踏过结冰的血水、废弃的刀戈,满城的官员跪在城门两侧,战战兢兢。
战事已定,胜利者是六皇子与他如狼似虎的军队。
官员们摘下冠冕,脱掉鞋履,以头抢地,恭迎大楚的新王。
沈念欢看到的全是费力谄媚的嘴脸,以及藏着忌恨的眼睛。
镇守边境三年后,定安将军领旨入京。
那个为先帝知遇之恩肝脑涂地的男人带着五百亲兵出发,一路上都带着微微的笑意。
连带着能再次见识大楚首都风采的沈念欢也心情不错,应该能见到一些正常的市井生活了吧?
临京二十里,忽闻噩耗。
史官记:大楚二百七十三年秋,先帝归天。有赤龙飞出长乐宫,伏于苍穹,爪按金殿,仰头长啸三声而走。其声哀恸震天,如泣如咽。洛安满城大悲,万民缟素。
有人说,赤龙鳞甲由火焰凝成,汹汹霞光染红了万里的天空。
那一日,皇城的宫殿被烧毁了一半。
大火从子夜烧到黄昏,落日如血,楚心猝裂。
太子悲戚失魂,丢了储君的资格,二皇子服药自尽,留遗书随父而去。
先帝正值壮年,还未来得及留下更多子嗣。
太后请大司命登枢机楼观星占卜,寻求拯救大楚气运之法。大司命以半生不出枢机楼为代价窥见天机,寻得天女洛神转世。
据说。
神木扶桑上的东君早早派来天女,代替先帝护佑多灾多难的楚民。
这就是一位不起眼的宗室女童从偏远之地来到京都成为至尊的前因后果。
是名,楚潇湘。
定安王一行人停于二十里外,对着地图看了整整一宿。夜深时分,更有自称马匪的哨探被斥候擒住。
沈念欢也在看着地图,研究大楚军队的地理位置,发现自己五百人被包了饺子,心跌到谷底。
他走出营帐宽慰了几句士气低落的五百亲兵,再回去的时候,迎向他的是一个父亲的微笑。
“明日入京。”
“不走?”
“大楚在此,往哪儿去呢。这是我们打下的基业,留着我们保护的子民,欢儿,你莫非忘了先帝之恩,要劝为父反了不成?”
“因此才更要走。”沈念欢冷言以对,“我可不想自己的努力做了别人的嫁衣,成了那小皇帝未来的嫁妆。”
定安将军呆呆看了儿子半天,然后笑道:“那就等为父死了,你再走吧。”
第二日。
沈念欢一身戎装,外罩白衣,背刀挽弓载铁枪,骑着高头大马,在军列最前方踏入一片苍茫的洛安城。
道路两边跪满披麻戴孝的官员,权贵士绅面露哀容,底层百姓啜泣不止。
绝望的氛围里,人们很快就忘了自己为何而哭,但却越来越止不住泪水。
哭声满天,大雪纷飞无绝息。
沈念欢一路来到皇城前,抬头上望,目光寻到站在上面的尊贵之人。
萧太后面露悲悯地望着城下的父子,袖袍伸出的手,牵着一名粉雕玉砌的孝衣女童。
那个女孩好似一朵烂漫的白花。
太后牵手,百官叩拜,其身份、地位、政治姿态不言自明。
——未来的皇帝。
他不下马,不叩拜,就坐在马上,抬头冷望。
沈念欢记得,那天楚潇湘白皙清秀的脸庞仿似透明。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无数大人物跪了一地,女童的脸色更白了,身形微颤,想把冰冰凉凉的小手从太后那里抽去。
她是飘零的雪花,随时可能被寒风从高处吹落。
但她还是站稳了。
她呆呆地看着沈念欢,看了一圈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后,又重新看向马背上的俊秀少年,旋即露出一抹让人心疼的笑意。
天女洛神、大楚万万子民的君上…她竟笑得很乖。
那一刻沈念欢忽然觉得荒唐,对这位太后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傀儡,实在提不起恨意。
甚至觉得她很可怜。
人道洛安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
“不应有恨,惟愿长夜无忧愁。”
沈念欢不再去盯着身姿娉婷的楚潇湘,再次自顾自斟了一杯酒,瞥了一眼偏房屋檐上坐着的剑道圣女夏纯熙。
一个比一个麻烦。
他想了想,漫不经心道:“陛下若懒得回宫,我家床还蛮大的,别说两个人,睡三个人都没问题。”
“沈念欢,朕看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陛下慢走。”
庭院寂静了一会儿,楚潇湘踏步走了,越走越快。
少女君上的双眸好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又是对影成三人,又是床很大能睡仨,沈念欢真就觉得朕是个笨蛋,不知道他家还藏着一个该死的女人吗?”
门外宽敞无人的净街两侧,甲胄齐全的禁军孔雀营列阵聚集。
孔雀营是太后组建的皇城禁军精锐,皆由民间招募来的精壮女子组成。士兵们的甲胄涂装呈青银色,配备墨家巨子潜心制出的诛仙弩。浓重如墨的夜色中,一杆杆枪矛闪着森森蓝光,冷得让人双目刺痛。
一袭白裙的夏纯熙赤足而来,离地三寸,轻声发问。
“陛下,今夜之事真是太后的旨意?”
“当然。”
楚潇湘走上禁军拱卫的奢华马车,头也不回的道:“太后让我试探沈念欢是否已经死心,朕自然要好好表演一番,不然套不出此獠的真心。”
“看来他的真心即是死心,太后应该也能放心了。”夏纯熙淡淡说。
“是吧。”
楚潇湘模棱两可地回答。
“太后今后打算如何处置定安王?”
夏纯熙抿了抿水润红唇,问了一个藏在心中的问题。
楚潇湘素手本已掀开车帘,忽然回过头,看到夏纯熙的银发在夜风里迷惘,看到了她眼中丝丝缕缕的忐忑。
“斩了。”
青裙少女的嗓音飘忽得如夜里的凉风。
夏纯熙双眸一怔,超凡脱俗的绝美脸庞露出慌张之色。
“无罪为何要杀?”
杀不杀他与你有什么关系?楚潇湘犹疑不定地看了两眼夏纯熙,夜色里,她漂亮的眉枝微微蹙起。
“朕说笑而已,太后是要用他。定安王向来好用。”
“用他?!”
夏纯熙睫羽飞颤,俏脸浮上一层不知如何是好的红晕,葱葱玉指捏住裙摆。
“启用。”
楚潇湘沉默片刻,也是好一会儿发蒙,抿唇道:“此獠自幼聪慧,善于蛊惑人心。希望夏仙子尽忠职守,万万不要被沈念欢迷走心智,如若成了沈念欢手中之剑,为祸苍生不说,只怕将你的师门玉霄宫七百年清誉一夕葬送。”
话落,楚潇湘拂去心中动摇的无名火苗,起驾回宫。
坐入车中的那一刻,楚帝优雅端庄、美而威仪。可她很快转过头去,隔窗回望。
心如小鹿乱撞,扑通直跳。
宁静中,楚潇湘嫣然一笑。
“看来还有机会。”
夏纯熙在门口呆了片刻,望着远去的君王车架,又气又笑地回过神。
为什么呛我?哪里惹到她了?
但……
沈念欢似乎真的要从这院子里出来了。
那以后还继续做狱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