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赤足白裙的少女的不见踪影。
深夜里唯有桃花被风吹动的声音,窸窸窣窣满天安宁。
仔仔细细的听,什么也听不见。
沈念欢盯着酒杯,酒水荡起波纹状的涟漪,里面倒映出的却是一双平静眼眸。
虽然听是听不到,但多少能看出点门道来。
乱了。
大楚女帝今夜释放了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要么楚潇湘将生起大乱,要么就是太后终于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
是想用我,还是想杀我?
沈念欢收敛起眸中的思量,看向屋外的天空。
高高的屋檐下,一双白净玉足悄无声息地出现,百无聊赖地摇来摇去。
不需见到正脸,只消看得一眼便令人能够笃定屋上坐着的定然是位绝世伊人。
清辉萦绕,灵美如仙,白里透红的肌肤惹人遐想无限,巧合的是,正与那轮无暇的月相映成彰,足慰平生。
大半夜的也没有酱肉吃食,沈念欢干脆就着月亮饮了一杯酒。
怪不得自古以来文人骚客都认为赏月是风雅之事,诚不我欺。
门外上方响起银铃般悦耳的嗓音,带着一丝女孩特有的烦闷:“你说,现在是乱世还是太平?”
“都一样。”沈念欢没有看说话的人。
反正看不见。
“楚帝说得没错,你真喜欢敷衍,毫无敬人之心。”
“夏姑娘不也没称陛下。”
屋上的夏纯熙沉默了数秒,软糯的嗓音才再次响起:“因为我是仙家弟子,不受红尘皇权束缚,此行下山是为了守护人间太平,而不是当差做职。”
“而且,”夏纯熙轻轻一笑,“也为了看住你,免得你为逆作乱,搅得大楚不得安宁。”
“不是为了帮你的师门制衡天下?四国裂地,万世纷争。既无大龙腾起自也没有鲸吞四海的朝廷,乐得你们六大仙门凌驾众生呢。”
一番冷言相讥,即使夏纯熙反射弧有点长,也能听出不怀好意的韵味。
少女挂在屋檐下的娇小玉足停下了晃动,“空口无凭,你倒说说谁在你眼里凌驾众生了?”
“自然是你。”
“那你不是空口无凭,而是血口喷人了。”
夏纯熙嗓音淡雅,似从自由的精灵,变成了下凡的仙人,带着一丝无拘无束的从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辈修士逆天而行,斩妖除魔涤荡污浊。舍命而匡扶正义,总比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豪门贵种更在乎百姓一些。定安王殿下,你觉得呢?”
豪门……
沈念欢暗叹一声。
以前怎么没见她话这么多?
算了,圣女大人愿意多说两句话,探讨世界和平的伟大议题,那便好好配合。
谁让自己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囚徒呢。
沈念欢举杯啜饮,脸上的月光也似沾染了醉意。
“夏姑娘说我家是豪门,但却整日在我这豪门的屋顶踩来踩去,这不是凌驾众生那又有谁是。天子陛下总不会爬到我家屋顶,脱了她的鞋光脚踩我的瓦?”
目前来看,楚潇湘只会在院子里像发情的小猫一样打滚。
桃树的角落响着蟋蟀的鸣叫,庭院幽寂难言。
玉指摩擦剑柄的声音飘出,惹人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良久,夏纯熙重新开口,带着一点羞恼。
“还不是你逼得?若不是你非说看到我的鞋底是奇耻大辱,要死要活的找楚帝上谏,我才不要这样呢!”
沈念欢莞尔道:“那么夏姑娘为何不下来?足不沾地衣不染尘,走路仿佛是自降身份的行为,仙家弟子都是您这样的人吗?”
“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么?”
“酒已入腹,些许胡话,奉劝大人别往心里去。”
“谁是大人?”
夏纯熙咬了一下牙关。
“玉霄宫首徒、太后心腹、楚帝剑术教师,自然当得起一句大人。”
“你真醉了么?”
比月更白的仙影翩然而落。
夏纯熙将玉指扣在剑柄上,单是一步已至近前,裙袂飘飘,婀娜身姿宛若惊鸿。
少女似笑非笑的眼睛打量着沈念欢。
“我观你言辞清醒,字字珠玑,端得是让我这仙家之人无法反驳。”
沈念欢回过神来,挪走酒杯仰头就倒,大笑着说:“两句苦话能去你一层皮怎样?反正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
他是真的醉了,被一个妙龄少女拔剑逼近身前,竟然生出了点滴惧意。
察觉到这点惧意后,沈念欢胸腔发堵,说不出来的苦涩在心头翻涌。
又能如何?
本应遇雨化龙,奈何,这雨太大,淋成了一条落水狗。
思绪乱成一团,即是悲壮,却又有不甘在翻涌。
“你知道我本来要做什么吗?”沈念欢呵呵一笑,“万人都要把火熄灭,我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夏纯熙俏脸微呆。
她抿住红唇,戏谑地看着那醉汉。
沈念欢躺在地上,毒辣的醉意涌入喉头,变作一句句嘟嘟囔囔的癫话。
“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
沈念欢两世为人的记忆酒醉后纠缠不清。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白裙胜雪的少女神情微变。
沈念欢晒然一笑道:“太后打算动手了吗?请夏姑娘拔剑。”
“我不杀你。依楚帝离去所言,太后是要用你。”夏纯熙想了一下,选择照实回答。
“其实是一个意思。”沈念欢摆了摆手。
夏纯熙跪坐在酒案的对面,芊芊素手将东倒西歪的酒具重新摆放端正。
“何出此言?”她明眸无暇,静静思量起太后的心思。“你是楚国的功臣。”
沈念欢道:“只是换一种方式杀我而已。”
夏纯熙沉默不语。
“我死之后,楚国必亡。”
沈念欢摊开双手,失笑道:“当北周的具装甲骑再次踏破星殒关;当西魏的百战武卒重出飞龙塞;当东夷大都督的十万水军谋定入场,楚运自此而终。届时尔等仙家依旧高高在上,门阀士绅换个主子,唯有黔首百姓世世代代为奴。神木上的东君渴望照耀的原来是如此江山?”
夏纯熙默然无言。
也许她只当自己在危言耸听。
夏纯熙明眸的困惑怎么也解不开,抿唇问道:“可是自始皇合天下至大炎崩塌,两千年以降从来如此。你不会死,但你想要的又是怎样的一个人间呢?”
没得到回答。
再看去时,倒在地上的定安王殿下醉得不省人事了,明明有一副风姿卓然的皮相,却软得像瘫烂泥。
她呆了片刻,心中无奈地轻移莲步走去卧房,抱起一床薄单。
又摇摇臻首,低头道:“本姑娘怎么给他做起侍女的活了?”
虽被称作不染尘埃的仙子,凌驾芸芸众生,但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至少夏纯熙觉得自己是。
给沈念欢盖上薄被,夏纯熙独自出了厅堂,扬起美眸,遥望长月与粉艳的桃花,刹那间思量无度。
使命结束了。
此后是要回山,还是接着当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