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君离木

作者:南窗笼雀 更新时间:2024/7/3 10:42:11 字数:3640

沈念欢醒来时,屋外夜色厚重,无从得知时间早晚。

拿掉身上温热的薄单,叠好放回卧房,沈念欢来到庭院,左右四顾,对着虚空道:“谢谢关心。”

沈念欢曾担心过,夏纯熙是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偷偷视奸自己。

三年来两人交流不多,事出反常必有妖,稍微一想昨晚非比寻常的举动大概与太后的旨意脱不了干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月儿也黯淡着在破晓时离远,清晨的凉风把沈念欢吹得头脑清明。

“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在将将明的幽幽里,从屋檐上传来少女的轻喊。

沈念欢记起昨晚自己的荒唐话,心里乱了片刻,又淡然下来:“好得很,先前酒醉失陪,现在倒可以与你聊个痛快。”

“请上来一叙,我有些东西想问问你。”

片刻后定安王抱来梯子,小心翼翼搭住屋檐,双手并用往上爬,若是往昔他能腾跃而上,但也不觉得如今的自己狼狈。

昨日之我、今日之我,皆都是我。

天空云卷舒涌,晨曦的光线忽然照射人间。

夏纯熙在屋脊上坐着,独望着一片茫茫的地平线。

黑暗里丝丝缕缕的晨光照着她清媚如玉石的侧脸,银色的发梢在柔肩轻舞,沈念欢上楼的时候,看到的美令人永生难忘。

他来到少女身边,毫不介怀地并肩而坐。

侧头看去,她很安静,似远离白昼尘嚣的月亮,明亮的眸子微微黯淡。

“你看,东君……”

夏纯熙双唇嗫嚅,吞下口中的话语,面色犹豫。

她的视线越过宽广繁华的洛安城,一轮赤色的太阳熊熊升起。神灵挥起的笔触破开黑暗,熠熠生辉的光芒划破万丈山河,人间被照得温煦明亮。

阳光滚落天穹,将少女的仙雅白裙抹得雪透朦胧,似能望见裙摆里窈窕曼妙的身儿雏形,任谁见了都心神摇曳,赞叹一声绝世尤物。而夏纯熙明艳的脸儿是迷茫的,惘然之情悄然诞生。

“想不到仙家之人也会三省吾身。”沈念欢说道。

夏纯熙朝他看去,想来沈念欢是有一副好皮囊,让她情不自禁眯起眼眸细细打量。

其实夏纯熙多次悄悄、旁若无人地看他,猜度着名震天下的沈念欢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心儿实在好奇。

至今为止,夏纯熙谨记师尊教诲与身上使命,完成得很出色,仙门出身也耐得住寂寞。

可突然间,楚帝昨夜的话语浮上心头。

这段与其说维护天下安宁,不如是看守囚犯的狱卒日子,终于面临结束。

沈念欢呢?翻云覆雨的传奇将续写新的篇章,亦或…如他所言在遗憾里落幕,最后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看着身侧的男人,夏纯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怎么离这么近?

夏纯熙不由自主挪了挪小屁股,离得远了点。然后微微一呆,她的余光瞥到了屋檐的梯子。

楚国定安王,搅动风云的英杰人物,他是爬上来的。

华贵的锦衣染着灰尘,头发散乱,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眸能看出内敛的神采。

“东君离木,日神行天。”

东君即为日神,亦是东皇太一,楚人认为祂住在扶桑神木上,为世界原初之神。

忽然,沈念欢自顾自地言语起来,讲述曾经听过的故事。

“祂去哪里,哪里便亮起来。东君驾着太阳车在黑暗与星斗间穿行,飞龙与天马追随光辉无限的车辇,壮丽绚烂的云彩其实是一万杆委蛇的旌旗,祂眷顾着大楚的子民,据说一千年前的霸王就是东君临凡时留下的子嗣。当楚霸王带着十万铁骑踏破秦关的时候,人们就像看到东君亲身在人间征战。浩浩荡荡的红甲铁骑似流落的天火,滚滚而来无人可敌,就连其余威震天下的诸王也要跪拜叩见。”

街巷里炊烟袅袅,宵禁结束的洛安城开始复苏,隐隐约约能听到店家的叫卖声,浮满了烟火气。

这是一个与沈念欢前世记忆中似是而非的世界。

夏纯熙托住雪白的下巴,垂眸道:“所以你想做霸王?”

“我不想做霸王,人皇亦非我所愿,所言所行澄如明镜,希望你能信我。”

沈念欢神色诚恳。

他很少说谎,不是愚直,而是因为骄傲。

少女保持缄默。

沈念欢笑了笑,又问道:“夏姑娘平日里读书吗?”

夏纯熙蓦地闭紧双唇。

“看来是不读了。”

她不悦地瞥了眼沈念欢,嘟囔了一声:“剑道书籍我全部精通,师尊说除此之外都是杂书。”

沈念欢露出理解的神情:“昨晚你问我天下大势,但大势从古至今自成脉络,不可分开来看。”

“嗯。”

夏纯熙轻轻点了下头,“倒是我没听过的说法,不妨讲来听听?”

沈念欢组织了下措辞,接着说道:“千年前双王之战,霸王与人皇以洛水为界,彼此对垒。霸王败给了人皇,败给了他自己的残忍与暴戾。”

“这个我知道,”夏纯熙明眸闪过一丝灵光:“人们说霸王因所作所为被神木上的东君厌弃,所以东君不再眷顾他。”

沈念欢双眸浮现遐思,娓娓道来:“霸王匹敌万人,大斧长刀将垓下摧残不堪,巨力崩碎山阙河道,天火蒸干溪流湖泊。兵仙以百万强兵组成云梦杀阵,层层围杀霸王,这才使其死无葬身之地,堪比神灵的身躯被斩为七份。抢到霸王头颅的士兵从一名校尉升为开国候,如今那位开国侯的后人做了北周的镇南王。”

“镇南王是这样来的?”

夏纯熙捧着脸颊,双眸惊讶地呢喃着:“血脉竟然传了这么多代。”

“何止一个镇南王。”

沈念欢懒散地说起千年前的历史:

“人皇以大炎为号立国,证他是人间火主、光明皇帝。楚国皇室的后裔被大炎称为【幽族】。大炎国祚崩后,四国裂地,距今已三百余年。可能因此才出了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女帝吧。”

夏纯熙若有所思。

楚人尊凤尚赤、喜巫近鬼,崇火拜日。

六大仙门楚国占据其二,一为玉霄宫,一为黎巫密教,两大仙门有合作亦有竞争。

黎巫密教为国教,掌教任大司命,领国师之职。

正是大司命预测到天女洛神下凡转世……严格来说,楚帝会更偏向黎巫密教一些,这也是夏纯熙对楚帝的态度不是很敬重的缘故。

“那这些故事对当今天下有什么影响?”

夏纯熙淡蹙柳眉,嗓音绵软,像个私塾里的乖学生。

“太后立了一位女帝。千百年未有之事,为何执意如此?”

“因为,楚帝是洛神转世……”夏纯熙咬着唇,心中没什么底气,“我是不是不相信比较好?会显得很傻吗?”

沈念欢想着那日漫天的风雪、皇城的女童,轻笑道:“万一她真的是呢,大司命的箴言无论天灾水祸从未有过虚假哦。”

那个躲在枢机楼不问世事的老头子,就是自己的另一个仇人。

沈念欢眼底闪过寒芒,“至尊向来是世间英雄们的争杀之位,楚潇湘凭着大司命的转世言论登基新帝,正好说明大势将变。”

夏纯熙眨了眨眼眸,她知道自己没太听懂,却不知道该不该问出来。

好在沈念欢很快给出回答。

“北周厉兵秣马;西魏重整朝堂;东夷筑墙积粮。唯楚国被诓骗得厉害,真以为四国制衡,天下定安。大争之世立一位可怜的傀儡君上,为此多少人受到贬黜,多少人意外惨死,又有多少人一步登天跻身荣华。朝堂庸鄙、边境松懈,请待一日起而四顾,遍地狼烟。”

沈念欢抱臂而坐,摇头一笑:“你问我如今是太平还是乱世,依我看都一样。无论做哪一国的子民,上位者永远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为此毫无顾忌。当秩序彻底崩坏,天也将倾。”

夏纯熙微微变色,嘀咕道:“太后可能就是想让你出山稳住局面……”

“局面越乱,我越要死。”

沈念欢吐出轻飘飘的话语,却让少女心情沉重起来。

“如果局面安定就好了,莫非夏姑娘以为我盼着天下大乱?安定些,我反而高枕无忧,平安喜乐。”

夏纯熙眼眸一凝,神色有些不可思议……他温柔清朗的嗓音天然令人信任,仿佛一切都正应如此,理所当然。

值此良辰,洛安满城喧嚣,远处的街道上已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唯有定安王的宅子四周冷冷清清,仿若一座囚牢。

少女檀口微张,终于是淡淡叹了口气。

“何必如此呢。”

“因为太后判断我也是豺狼中的一员。”

夏纯熙侧过脑袋,双眸映出沈念欢平静的面容。

她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沈念欢,能让我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吗?你是豺狼吗?”

这是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

沈念欢摇摇头说:“不重要。”

夏纯熙抿唇点头。

确实不重要了,今后两人分道扬镳,依旧形同陌路,她何必好奇。

“有些事无关想不想,而是能不能。重要的是我站在不该站的位置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沈念欢想了起来,“是了,我已有取死之道。”

“就这样了吗?”夏纯熙忽地问。

沈念欢从少女眸中阅读到一点无可辩驳的烦闷。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然不。”

旭日灼热的光芒里,沈念欢眺望盛大的江山:“我会奋力挣扎到最后一刻,且甘愿一切从头开始。我拥有五千年的凤凰、天马、与飞龙,所以凭什么不奔赴这样一场永恒的事业与神圣的大梦?”

夏纯熙看到沈念欢平静的眼眸忽然明亮像炽焰,遍洒着太阳的凛然威芒,世界似乎将因他的目光燃起前所未有的大火。

无论是山上、山下,她都没有见过这般奇怪的人。

视线飘忽刹那,夏纯熙望见宅邸街巷的入口,不知从何处驶来一队打破世俗静谧的人马。

青石板路上踏过乘着骏马的禁军武士,簇拥着护卫中间的马车,白底金线的云纹旗代表着太后使者的身份。

那是怎样一副尊贵的车架,奢侈华丽到令人惊惧。

孔雀翎做的车盖反射出斑斓的冷光,插着翠鸟羽毛做的旌旗,装饰着秋天的兰草、嫩绿的新叶与洁白的花。

车架缓缓前行如同匍匐在陆地上的天兽,恭敬承载着神秘尊贵的主人。

楚国少司命,神官祈灵歌。

也是黎巫密教当代的真祭巫女。

为何找沈念欢?

夏纯熙一时更看不清当前的形势,好看的眉儿浅浅蹙起,身为玉宵宫首徒,她与黎巫密教的真祭巫女算是天生的对头。

普通的两教弟子相遇,怎么也得针锋相对一下,不落师门威风。

但眼下情况不对,这里是沈念欢的家。

夏纯熙是监管者,背后有太后站台,少司命也带着太后的云旗。

如今看来,除非接下来是要带着沈念欢私奔,否则没理由与少司命发生冲突。

夏纯熙默默藏起了自己,望向那被掀起的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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