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欢醒来时,屋外夜色厚重,无从得知时间早晚。
拿掉身上温热的薄单,叠好放回卧房,沈念欢来到庭院,左右四顾,对着虚空道:“谢谢关心。”
沈念欢曾担心过,夏纯熙是不是无时无刻都在偷偷视奸自己。
三年来两人交流不多,事出反常必有妖,稍微一想昨晚非比寻常的举动大概与太后的旨意脱不了干系。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月儿也黯淡着在破晓时离远,清晨的凉风把沈念欢吹得头脑清明。
“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在将将明的幽幽里,从屋檐上传来少女的轻喊。
沈念欢记起昨晚自己的荒唐话,心里乱了片刻,又淡然下来:“好得很,先前酒醉失陪,现在倒可以与你聊个痛快。”
“请上来一叙,我有些东西想问问你。”
片刻后定安王抱来梯子,小心翼翼搭住屋檐,双手并用往上爬,若是往昔他能腾跃而上,但也不觉得如今的自己狼狈。
昨日之我、今日之我,皆都是我。
天空云卷舒涌,晨曦的光线忽然照射人间。
夏纯熙在屋脊上坐着,独望着一片茫茫的地平线。
黑暗里丝丝缕缕的晨光照着她清媚如玉石的侧脸,银色的发梢在柔肩轻舞,沈念欢上楼的时候,看到的美令人永生难忘。
他来到少女身边,毫不介怀地并肩而坐。
侧头看去,她很安静,似远离白昼尘嚣的月亮,明亮的眸子微微黯淡。
“你看,东君……”
夏纯熙双唇嗫嚅,吞下口中的话语,面色犹豫。
她的视线越过宽广繁华的洛安城,一轮赤色的太阳熊熊升起。神灵挥起的笔触破开黑暗,熠熠生辉的光芒划破万丈山河,人间被照得温煦明亮。
阳光滚落天穹,将少女的仙雅白裙抹得雪透朦胧,似能望见裙摆里窈窕曼妙的身儿雏形,任谁见了都心神摇曳,赞叹一声绝世尤物。而夏纯熙明艳的脸儿是迷茫的,惘然之情悄然诞生。
“想不到仙家之人也会三省吾身。”沈念欢说道。
夏纯熙朝他看去,想来沈念欢是有一副好皮囊,让她情不自禁眯起眼眸细细打量。
其实夏纯熙多次悄悄、旁若无人地看他,猜度着名震天下的沈念欢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心儿实在好奇。
至今为止,夏纯熙谨记师尊教诲与身上使命,完成得很出色,仙门出身也耐得住寂寞。
可突然间,楚帝昨夜的话语浮上心头。
这段与其说维护天下安宁,不如是看守囚犯的狱卒日子,终于面临结束。
沈念欢呢?翻云覆雨的传奇将续写新的篇章,亦或…如他所言在遗憾里落幕,最后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看着身侧的男人,夏纯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怎么离这么近?
夏纯熙不由自主挪了挪小屁股,离得远了点。然后微微一呆,她的余光瞥到了屋檐的梯子。
楚国定安王,搅动风云的英杰人物,他是爬上来的。
华贵的锦衣染着灰尘,头发散乱,唯有一双清澈的眼眸能看出内敛的神采。
“东君离木,日神行天。”
东君即为日神,亦是东皇太一,楚人认为祂住在扶桑神木上,为世界原初之神。
忽然,沈念欢自顾自地言语起来,讲述曾经听过的故事。
“祂去哪里,哪里便亮起来。东君驾着太阳车在黑暗与星斗间穿行,飞龙与天马追随光辉无限的车辇,壮丽绚烂的云彩其实是一万杆委蛇的旌旗,祂眷顾着大楚的子民,据说一千年前的霸王就是东君临凡时留下的子嗣。当楚霸王带着十万铁骑踏破秦关的时候,人们就像看到东君亲身在人间征战。浩浩荡荡的红甲铁骑似流落的天火,滚滚而来无人可敌,就连其余威震天下的诸王也要跪拜叩见。”
街巷里炊烟袅袅,宵禁结束的洛安城开始复苏,隐隐约约能听到店家的叫卖声,浮满了烟火气。
这是一个与沈念欢前世记忆中似是而非的世界。
夏纯熙托住雪白的下巴,垂眸道:“所以你想做霸王?”
“我不想做霸王,人皇亦非我所愿,所言所行澄如明镜,希望你能信我。”
沈念欢神色诚恳。
他很少说谎,不是愚直,而是因为骄傲。
少女保持缄默。
沈念欢笑了笑,又问道:“夏姑娘平日里读书吗?”
夏纯熙蓦地闭紧双唇。
“看来是不读了。”
她不悦地瞥了眼沈念欢,嘟囔了一声:“剑道书籍我全部精通,师尊说除此之外都是杂书。”
沈念欢露出理解的神情:“昨晚你问我天下大势,但大势从古至今自成脉络,不可分开来看。”
“嗯。”
夏纯熙轻轻点了下头,“倒是我没听过的说法,不妨讲来听听?”
沈念欢组织了下措辞,接着说道:“千年前双王之战,霸王与人皇以洛水为界,彼此对垒。霸王败给了人皇,败给了他自己的残忍与暴戾。”
“这个我知道,”夏纯熙明眸闪过一丝灵光:“人们说霸王因所作所为被神木上的东君厌弃,所以东君不再眷顾他。”
沈念欢双眸浮现遐思,娓娓道来:“霸王匹敌万人,大斧长刀将垓下摧残不堪,巨力崩碎山阙河道,天火蒸干溪流湖泊。兵仙以百万强兵组成云梦杀阵,层层围杀霸王,这才使其死无葬身之地,堪比神灵的身躯被斩为七份。抢到霸王头颅的士兵从一名校尉升为开国候,如今那位开国侯的后人做了北周的镇南王。”
“镇南王是这样来的?”
夏纯熙捧着脸颊,双眸惊讶地呢喃着:“血脉竟然传了这么多代。”
“何止一个镇南王。”
沈念欢懒散地说起千年前的历史:
“人皇以大炎为号立国,证他是人间火主、光明皇帝。楚国皇室的后裔被大炎称为【幽族】。大炎国祚崩后,四国裂地,距今已三百余年。可能因此才出了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女帝吧。”
夏纯熙若有所思。
楚人尊凤尚赤、喜巫近鬼,崇火拜日。
六大仙门楚国占据其二,一为玉霄宫,一为黎巫密教,两大仙门有合作亦有竞争。
黎巫密教为国教,掌教任大司命,领国师之职。
正是大司命预测到天女洛神下凡转世……严格来说,楚帝会更偏向黎巫密教一些,这也是夏纯熙对楚帝的态度不是很敬重的缘故。
“那这些故事对当今天下有什么影响?”
夏纯熙淡蹙柳眉,嗓音绵软,像个私塾里的乖学生。
“太后立了一位女帝。千百年未有之事,为何执意如此?”
“因为,楚帝是洛神转世……”夏纯熙咬着唇,心中没什么底气,“我是不是不相信比较好?会显得很傻吗?”
沈念欢想着那日漫天的风雪、皇城的女童,轻笑道:“万一她真的是呢,大司命的箴言无论天灾水祸从未有过虚假哦。”
那个躲在枢机楼不问世事的老头子,就是自己的另一个仇人。
沈念欢眼底闪过寒芒,“至尊向来是世间英雄们的争杀之位,楚潇湘凭着大司命的转世言论登基新帝,正好说明大势将变。”
夏纯熙眨了眨眼眸,她知道自己没太听懂,却不知道该不该问出来。
好在沈念欢很快给出回答。
“北周厉兵秣马;西魏重整朝堂;东夷筑墙积粮。唯楚国被诓骗得厉害,真以为四国制衡,天下定安。大争之世立一位可怜的傀儡君上,为此多少人受到贬黜,多少人意外惨死,又有多少人一步登天跻身荣华。朝堂庸鄙、边境松懈,请待一日起而四顾,遍地狼烟。”
沈念欢抱臂而坐,摇头一笑:“你问我如今是太平还是乱世,依我看都一样。无论做哪一国的子民,上位者永远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为此毫无顾忌。当秩序彻底崩坏,天也将倾。”
夏纯熙微微变色,嘀咕道:“太后可能就是想让你出山稳住局面……”
“局面越乱,我越要死。”
沈念欢吐出轻飘飘的话语,却让少女心情沉重起来。
“如果局面安定就好了,莫非夏姑娘以为我盼着天下大乱?安定些,我反而高枕无忧,平安喜乐。”
夏纯熙眼眸一凝,神色有些不可思议……他温柔清朗的嗓音天然令人信任,仿佛一切都正应如此,理所当然。
值此良辰,洛安满城喧嚣,远处的街道上已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唯有定安王的宅子四周冷冷清清,仿若一座囚牢。
少女檀口微张,终于是淡淡叹了口气。
“何必如此呢。”
“因为太后判断我也是豺狼中的一员。”
夏纯熙侧过脑袋,双眸映出沈念欢平静的面容。
她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沈念欢,能让我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吗?你是豺狼吗?”
这是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
沈念欢摇摇头说:“不重要。”
夏纯熙抿唇点头。
确实不重要了,今后两人分道扬镳,依旧形同陌路,她何必好奇。
“有些事无关想不想,而是能不能。重要的是我站在不该站的位置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沈念欢想了起来,“是了,我已有取死之道。”
“就这样了吗?”夏纯熙忽地问。
沈念欢从少女眸中阅读到一点无可辩驳的烦闷。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然不。”
旭日灼热的光芒里,沈念欢眺望盛大的江山:“我会奋力挣扎到最后一刻,且甘愿一切从头开始。我拥有五千年的凤凰、天马、与飞龙,所以凭什么不奔赴这样一场永恒的事业与神圣的大梦?”
夏纯熙看到沈念欢平静的眼眸忽然明亮像炽焰,遍洒着太阳的凛然威芒,世界似乎将因他的目光燃起前所未有的大火。
无论是山上、山下,她都没有见过这般奇怪的人。
视线飘忽刹那,夏纯熙望见宅邸街巷的入口,不知从何处驶来一队打破世俗静谧的人马。
青石板路上踏过乘着骏马的禁军武士,簇拥着护卫中间的马车,白底金线的云纹旗代表着太后使者的身份。
那是怎样一副尊贵的车架,奢侈华丽到令人惊惧。
孔雀翎做的车盖反射出斑斓的冷光,插着翠鸟羽毛做的旌旗,装饰着秋天的兰草、嫩绿的新叶与洁白的花。
车架缓缓前行如同匍匐在陆地上的天兽,恭敬承载着神秘尊贵的主人。
楚国少司命,神官祈灵歌。
也是黎巫密教当代的真祭巫女。
为何找沈念欢?
夏纯熙一时更看不清当前的形势,好看的眉儿浅浅蹙起,身为玉宵宫首徒,她与黎巫密教的真祭巫女算是天生的对头。
普通的两教弟子相遇,怎么也得针锋相对一下,不落师门威风。
但眼下情况不对,这里是沈念欢的家。
夏纯熙是监管者,背后有太后站台,少司命也带着太后的云旗。
如今看来,除非接下来是要带着沈念欢私奔,否则没理由与少司命发生冲突。
夏纯熙默默藏起了自己,望向那被掀起的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