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奉命传太后旨意,请定安王殿下出迎。”
车帘绣着排列玄奥的紫色星斗,一只纤手轻轻将帘子揭开,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空灵且欢愉的舞动。
从车上走下一位娇小青稚的豆蔻少女,她头戴华丽的巫女冠,乌黑长发梳着青稚柔顺的双马尾,身披繁琐的玄紫宽袖礼裙,系着绣有荷花装饰的素雅衣带。
而在她细长的腰肢挂着两样东西,右边是一柄华美的仪式剑,镶着楚国特有的玉石珠宝,金线编织的剑穗缀了枚古老的小铜铃。左边是祈福祝祭的笛子,绑在荷花衣带上。
像一颗从深夜走出的彗星,墙角的阴影扭曲摇曳,府邸中的白昼甚至变得黯淡。
她的肌肤粉白清透,鬓发乌黑浓密,洛安城传言当代少司命是青春永驻的神灵,未曾长大、未曾变化,伺候真祭巫女的仆妇们夸耀她与五年前一模一样,不含一丝七情六欲的脸庞像娇柔易碎的白瓷,美得使凡夫俗子惊心荡魄。
天地万物都不在她的注视中,唯有望向沈念欢的时候,少司命的双眸才浮现若有若无的涟漪。
神女终从星天莅临凡尘。
“我知道殿下不会出门相迎,所以自己过来找…你。”
祈灵歌的声线很是温柔,好像在和桀骜难驯的孩子说话,尾音陡然颤栗了一下,惹人想把这名人偶般精致的少女抱入怀中好生宽慰。
夏纯熙好奇地看着少司命,从尾音里听出了这位神官内心的不安。
“又是故人来。”
沈念欢慢慢起身,不疾不徐下了梯子,伸了个懒腰。
“看吧,夏姑娘。这世间风云、乱世波涛,总是少不了我的。”
楚帝试探结束,权倾朝野的太后在宫中下达了旨意。
沈念欢来到祈灵歌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少司命大人漂亮的小脸蛋,温声说:“不然所谓的英雄豪杰们,岂不真成英雄豪杰了?就像你那躲进枢机楼不出来的师傅一样,他欠我的,我迟早找他还。”
少司命星色的宽松巫祭裙里面,腰身彷如被春风惊动的新芽。
呼啦啦……巫冠的珠玉碰撞出低低的鸣响。
曦光里,祈灵歌抬起脸儿,“殿下自是真英雄。师傅一直后悔没能早点杀掉殿下,让殿下闯出了名头,有成为第二个霸王的机会。”
祈灵歌面无表情的神色没有唬住沈念欢。
“少司命可知多少楚人想再来一位霸王?带他们出洛水扫天下,再不受欺辱掠夺。”
沈念欢踏前一步,目光不敬。
但他其实想说霸王算什么、人皇算什么、神仙又算什么?
但如果说了,也无人理解。
只会觉得自己目中无人,狂悖到不可一世,行事有霸王之风。
簇拥少司命车架的骑士忽然惹出骚动,有几人握紧手里的武器,面具下的眼睛透起冷焰,铁胄与马甲碰撞出悚人的金戈声。
骑士们盯着沈念欢,眼神憧憬带着畏惧。
这骚动并非来自定安王对少司命的冒犯,两者的冲突像双神对峙,不是这些只需俯首卖命的骑士所能介入的。
只是在缅怀。霸王败北千年之久,楚人何时能还荣耀于东君、重获眷顾与偏爱?
直到数年前定安世子横空出世,楚人看到了希望。
面甲骑士们的动静立刻平息,他们本是令行禁止的精锐,若非定安王当面也闹不出这般失态,一时有些沮丧。
祈灵歌对着沈念欢安静无言,好像看到一头杀人如麻的凶兽,盘踞大地之上对着她磨牙吮血。
身负少司命之职,阅星相典籍无数,祈灵歌如水的眼眸映得清清楚楚,这凶兽遍体鳞伤、血泪满身、镣铐缠足,偏偏作出一幅无拘狠厉的姿态。
祈灵歌看穿了仅有她能看穿的那份底色。
她出生时,一颗彗星划破了大楚的夜空,紫色的光华铺陈得无边无际。那一天,大司命对一众门徒说:神木上的东君为黎巫密教选了往后的主人。
五年前,她身患重病,病得快死了。
她是星相学的太阴离天命格,自幼柔弱,照顾她的仆妇们急得五脏如焚。
枢机楼里,大司命看了一晚上的星星,直到新日腾空才做出决断。
然后去见了一个人。
沈念欢。
何以救太阴离天…或英雄血、浩然气、慈悲心,以绝望换希望。
那时候沈念欢刚被夺了兵权,五百禁军将他圈禁在宅邸。
大司命求来太后旨意,派人捧一杯真祭酒,将沈念欢带到枢机楼,做了太阴还阳仪式的祭品。
过往种种化作云烟,天赋异禀付诸东流。
“沈念欢自会愿意。不散修为,太后怎会留他活着。而如若没有此事,我履国师职责为了大楚安宁也会杀沈念欢,现在黎巫密教反倒承了他的恩情。”大司命道。
他与你,合则两利之事。
其实祈灵歌心底自始至终认定师傅不欠沈念欢,欠沈念欢的人是她自己。
彼时仪式刚刚结束,祈灵歌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从枢机楼的窗口往外看,夜色满天昏瞑,乌云层层叠叠,她记事起从未见过那么厚重的云朵,可怕得像炼狱的群魔重蹈人间。
风从屋檐掠过,发出低低的呜咽,无形幽魂们唱着哀戚的挽歌。楚国舍弃了一位英雄,以此换来星天神灵的永留。
烛火飘摇。
一名衣衫单薄的少年坐在窗边,像在守着她。他的皮肤苍白到病态,虚弱到了极点,却是温柔地对她说:“你好,初次见面,以后我们就是仇人了。”
她想说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但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如今仰视着眼前的人,祈灵歌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了。
“霸王背约弑君,枉顾弱小。请您不要效仿霸王行事,您不是那样生性残暴的人,我理解您的苦衷,此行是想把希望归还。”
“够了。”
沈念欢蹙眉打断,神色无趣地叹道,“少司命大人,太后旨意何在?”
动不动就道德绑架,跟她聊天真没意思。
祈灵歌默默抬起小手,两道金光闪现。
一道懿旨、一道兵符。
“授沈念欢定安将军号,领精兵五千征讨佛贼,三月为期,不破……不破……”
祈灵歌微垂眼帘,轻声说道:“当斩。”
“谢太后恩德。”
一般来说,领旨之人应投地以拜,除非想死。
世人皆知,沈念欢做过不少比这更狂的事。
众目睽睽之下,沈念欢波澜不惊朝皇城的方向拱手以对,取走祈灵歌手中的兵符。
楚国兵符为螭龙石刻,泛着凛冽的碧光,隐隐约约有云烟似的白气环绕。
——兵者,国家生死存亡之地也。
兵符承载着列国的气运,庇护着通过正统程序执掌兵符的贵人。
沈念欢握住兵符的时候,感到一股暖洋洋的真气没入手心流转身周。
沉寂的神海出现若有若无的悸动。
兵符的加护只将他提升到二境武人的地步。
有问题。
沈念欢暗暗思度。
兵符上的气运呈缺损状,意味大楚重病缠身、临近凋亡。
这当然不可能,楚国未到明天就完蛋的地步。
唯一的问题,应该出在【兵】上。
“不破当斩,不破当斩。”
沈念欢面露微笑,低声自语了一会儿。
这与心中的设想不谋而合,心思毒辣的太后怎可能轻松把从头再来的机会给他,肯定做了手脚。
“这就是你归还给我的‘希望’?让我奔赴死地?”沈念欢把目光放在祈灵歌吹弹可破的脸蛋上,心中对贵为神官的少女生出戏弄之意,“少司命大人也想让我死吗?”
“我是您的监军,问星祭礼后随您出征。”祈灵歌樱唇吐出软语:“愿以星神之名佑您克敌制胜,殿下。”
沈念欢看不清祈灵歌的态度,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我的狱卒不仅没少,反而多了一位?
回过头去看,屋檐上空空荡荡。
白裙剑修在黎巫密教的神官面前隐匿身形。
三年来的相处,沈念欢得以察觉到夏纯熙似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玉霄宫圣女?怎么所作所为与个偷窥狂痴女差不多。
“这下难办了……想自由真是不容易。”
沈念欢沿着屋檐一直望向天际,含笑低语:“可我又怎会怕你们。”
此时天上的东君已经腾入高处,灿烂不可直视。
祈灵歌低下头,脸儿隐匿在巫女冠的阴影底下,金丝作的剑穗在荷花衣带前像蝶一样翩跹。
近乎透明的纤指捏住那原本发出烦忧声响的铜铃,于是铜铃也在暖阳里静默。
娇小的少女独自站立在那里,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任由风儿轻轻拉扯着司命长裙的玄紫衣袖,好像又一次被暂停了身上时光。
“请随我去枢机楼吧,大司命等您一见。”片刻后她抿唇开口,眼眸空灵,嗓音清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