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龙

作者:南窗笼雀 更新时间:2024/7/5 8:48:07 字数:2635

沈念欢回到卧房,好半天才把王服从衣橱底下找到。

白底蓝纹、锦缎华簪。腰带佩宝玉和巧物,香囊就免了,一直不习惯。

换上王服,沈念欢看到衣橱底部静静躺着一双女子短靴。

这是某位剑道圣女的东西,白色的灵鹿皮所制,一尘不染,散发着的淡淡桃花气味。

三年前,夏纯熙初为狱卒,来到自己家里后,沈念欢一抬头就有鞋底映入眼帘。

他忍不了。

闲着也是闲着,向帝上谏三封,把夏纯熙的鞋子要了过来,告诉她必须踩两脚以泄心头之恨。

羞愤交加的夏纯熙领到旨意后差点拔剑把他砍了。

沈念欢倒不会真的去踩,他宁愿家门口站一群披甲武士,也不愿有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偷窥狂整日盯着自己。

薛定谔的视奸。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沈念欢本以为是个能把狱卒撵走的妙计,结果夏纯熙……最后挺逆来顺受的?

此后,夏纯熙整日呆在屋檐上,下都不下来了。

有天晚上大雨如注,沈念欢想起白毛仙子正在外面风吹雨打,没得办法,只好撑起油纸伞从廊间走了出去。

“下来吗?我家蛮大的,不缺你一个屋。”

抬头往屋檐看,漆黯无法视物。

突然从廊下传来少女的声音,雨声里依然清晰入耳。

“呵呵,你真以为我傻吗?”

沈念欢回过头。

少女倚着古意盎然的雕花木门,自得其乐地盯着他,眼神温雅而缱绻。

她俨然看好久了。

急风摧雨,摇曳的灯笼照出夏纯熙干干净净的头发与裙裾,姣好的身段袅袅娜娜,泛着柔和的暖光。

“你不说,我真以为你傻,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来陪我坐牢。”沈念欢摇头道。

夏纯熙警惕地猜度沈念欢是不是想雨夜出逃,直到她看见沈念欢在冷冷清清的宅邸转了一圈,踩着泥水,寻着屋檐。那一刻忽然明白沈念欢在做什么,竟是在找她。

白裙少女轻哼道:“你这罪人别觉得我好糊弄,我可不好骗。”

她又咕哝了一句:

“你没修为,小心风寒,别在院子里乱转了。”

说完夏纯熙消失在幽黯的夜色里。

庭院里雨线如幕,茫茫无边。夹杂雨水的冷风从檐下呼啸回还,打在身上生凉刺痛。整片整片的天穹被雷霆撕裂,照亮大地的银龙旋舞不休,明灭一个个瞬间。

看了会儿天,沈念欢把伞收好。

回屋爽睡。

她并非不近人情,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把太后的墙角挖了?

不知何时,风停了。龙静静地在云中沉睡,等待着天明,等待新的故事在绵长的岁月里缓缓展开。

……

“你既然过段时间出征,可以把鞋子还给我了吗?”

卧房的门忽然被推开,美如星尘的银发在窗前的晨光里飘荡。

夏纯熙三步两步走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刚拿出来的白鹿靴。

沈念欢眨了眨眼,怅然一叹:“可是它在我屋里待了三年,心里已经有感情了。”

夏纯熙蹙起眉头打量着换了身衣服的沈念欢,恍然大悟:“噢,你不会是舍不得本姑娘……”

“没有。”沈念欢摇头。

“的鞋……”夏纯熙欲言又止。

“这倒确实。”沈念欢点头,把鹿皮鞋放回衣橱,“虽然平常难见,但偶尔看到也觉得养眼。”

夏纯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衣橱合上,她离别三年的白鹿灵靴再次暴殄天物的被尘封在俗世木柜里,不由地粉拳攥紧,“沈念欢,你是不打算还我了?”

沈念欢困惑地问:“给都给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夏纯熙的两根玉指快速拂过虚空,按在白裙腰侧蓄势待发,一缕缕圣洁的仙光在她指尖绽放,袖珍灵剑的轮廓若隐若现。

好似下一秒那柄名为【阳雪】的灵剑便要从少女指尖跃出,隔空取走歹人首级。

屋子里岁暮天寒。

冷而纯粹的剑意迫人眉睫。

吓唬人的。

沈念欢习惯了夏纯熙的手段,反正她说不过就放出剑意,冷冷刺骨。

谁怕。

难道他是吓大的?

昨夜沈念欢对自己那一丝惧意深感耻辱。

绝不能再惧她,剑道圣女又如何,太后钦点的狱卒又如何。

三年来的视奸,不用付出代价的吗?

沈念欢岿然不动,夏纯熙无可奈何,只好把指尖吞吐的剑光敛去。

想了想。

少女明眸浮现若隐若现的笑意。

“既然你把我的鞋子当宝,那便赠予你珍藏吧。哪天寂寞睹物思人也好。”

沈念欢脸色古怪。

只见夏纯熙面颊挂着一缕淡淡的浅桃色。

嘴真硬。

沈念欢瞥了一眼衣橱,“单一双鞋好像不太能够,要不夏姑娘再给我两件别的衣物?”

夏纯熙有些羞恼地眯起眼眸,扬起雪白的下巴,干脆坐在床铺上,修长的腿儿叠放翘起。

沈念欢的视线沿着看去,她腰肢与双腿中间的白裙描出婉媚窈窕的弧线,浑圆如蜜桃。

挪了挪屁股,夏纯熙躲避着某人的目光,轻声问道:“我听说……你每次带兵出征,路过名城大镇,便派兵把城中最出众的美人请入营帐侍寝的传言,也是真的了?”

“有此等事?”

沈念欢无辜道:“一些风言风语的诋毁。夏姑娘知道我的,我是个好人。”

“诋毁?”夏纯熙小嘴微撅,“你轻抚浪荡,说全是谣言不见得吧。”

沈念欢失了兵权后,列国之中数不清的势力想把他从神坛拉下。

正如有人打算把他塑造成稳定大楚军心的木偶,和小皇帝一起做束之高阁的傀儡,自然也有人要把他贬入尘埃。

既然战功无法否定,那就批评道德不端,品性恶劣,刻薄好色。

否则上面永远压着他这号人物,自家威风如何施展?

人心里最好的永远是曾遗失的,沈念欢战功赫赫,楚人眼里谁能比得过他啊。

可惜夏纯熙不懂这个道理。

沈念欢心里有些疲惫,失去了斗嘴的心思,温声道:“若你觉得是真的,更该离我远一点。我已是自由身,从此你我无瓜葛了。”

安静了片刻。

夏纯熙瞥开眼眸,忽然道:“沈念欢,你会继续做你的大梦吗?”

他点头,“嗯。”

“什么样的大梦?”

……和什么样的人间?

少女托起下巴,端详晨光朦胧的华贵窗纸,耐心地等待着回应。

沈念欢张了张嘴,回忆着前世的高楼大厦,井然有序的平静生活,那是有史以来的最好时代,却不知多少人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说不出口。我也不知能不能做到,但纵使前路凶险,我也要闯。”

“可你修为都已经没了,太后为何要让你出征,还给你立下三月期限,不破要斩?”

夏纯熙惘然地望向窗纸,楚国骑士的影子依稀可见,此刻窗纸仿佛在她的眼里化为纯白的画布,漆黑的墨笔走龙蛇,刻出杀伐凌厉的战场,曦光慢慢染红,淋下泼洒世间的血。

沈念欢怔了一会儿,笑问:“夏姑娘心疼我了?”

“才没有!”夏纯熙气呼呼地托着脸,嗓音低了几分,咕哝道:“我觉得不合理。”

“人间不合理的事情多了,如果今后有缘再见的话,再和你深入谈谈。”

沈念欢快步走到门外,回头望向床上那位白裙银发的女孩。

清丽脱俗,美得出尘,她的一双眼眸仍然盯着自己,目光片刻不离——想必是她的职业病吧。

曾经沈念欢能盯也一定会死死瞪回去,瞪到夏纯熙受不了,红着脸灰溜溜消失。

“其实…我有些东西一直都想送你,感觉很合适。”沈念欢顿了顿,说:“如今正好当做临别礼物,就在衣橱里,和你的鞋子放在一起……拿了就离开吧。”

狱囚生活该结束了。

出门,一位骑士迎来,面甲底下的双眸有些激动,恭敬递来马鞭。

“殿下上马。”

沈念欢还没来得及接,就听到少司命的嗓音从车厢里轻轻传来。

“殿下身子不好,请与我一同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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