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欢上了马车,身材娇小的祈灵歌在车厢跪坐。
车轿中芬芳怡人,宛如步入发满新芽的花庭,灵魂沐浴在春日的幽馨里,内心不自主地平静。
沈念欢嗅了嗅,笑道:“真好闻。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祈灵歌细长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着目视而来,“请…随意坐吧。”
少女的身子两边落着规整的星紫裙裾,纤美的腿儿上,一手按仪式剑,一手握祝祭笛,她像大雪中无害的鹿,像神庙中凡人供奉的神祇。
似柔弱单纯的猎物,亦仿佛眷顾众生的牧羊人。
两种截然不同的观感,完美融进她那张俏丽青稚的脸庞,消隐在空灵的双眸。
曾几何时,沈念欢坐过一次少司命的车架。
但那次唯有自己一人,而没有祈灵歌。
他有些怅然。
像祈灵歌好像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一样,沈念欢虽给祈灵歌抛下过‘以后做仇人’的狠话,此刻又何尝知道如何面对这位‘仇人’呢。
五年已过,谁是谁非,早已看得清楚,他的仇人自始至终是太后与大司命,而少司命……不过是个身世可怜的少女。
直到今日,沈念欢仍能记得那天晚上风掠过车盖的声音,如号如怒,无可奈何,游走着,护卫着,劝他回头,劝他离去。
可他无处可逃。
沈念欢坐在属于少司命的车架里,缓慢而无归地驶向枢机楼,驶向要夺走自己一切的‘手术台’。
他下车,上殿,登楼。
大司命带他去看了一眼少司命。
登上一层又一层的长阶,打开一扇又一扇华丽的门扉,越过一位又一位悲戚的仆妇。
沈念欢终于亲眼见到了祈灵歌。
莅临人间,将要离去的神明。
她在床榻沉眠。
穹顶洒落的星光像一只只蝶,上下翻飞,乖巧地停在她安宁合拢的睫羽上,白色纱裙拢着稚美如玉的肌肤,像一幅任何人都没资格惊扰的星天画作,樱色的唇角微微抿着,似被仆妇喂过了水,湿润的水光却掩不住那双唇瓣的苍白与干燥。
她要死了,离开大楚,离开这尘世,回到永恒的星天上去。
沈念欢回头,冷眼望去。
门扉之外。
高大魁梧的白发老人束手而立,宛如一堵亘古而立的石碑。
大司命苍老的面容无喜无悲,一位位仆妇沿着他身边的门扉离去,很快,屋子里只剩下少年少女。
“今晚,献上你的一切,求换神灵对楚国的垂怜。殿下。”
“神?”
沈念欢忍不住笑出了声,指向床上病怏怏的少女,“她是神?长得漂亮、能做木偶就是神?”
大司命脸上浮现寒意,“殿下,不可对神不敬。”
“你把我当只会行礼跪拜的凡夫?”
“殿下是楚国的英雄,唯有英雄,才能吸引神灵的目光,将少司命从星天扯下。”
沈念欢一屁股在床榻坐下,牵起少女的纤手,细细抚摸起来,只觉得入手凉滑可人,柔如无骨,却毫无温度,少女的脉搏几乎不再跳动,与其说时日无多,不如说…俨然宛如一具尸体。
“你是让我去从星天扯下神灵,还是去忘川河拉回鬼魂?”
枢机楼高大的穹顶上,能看到银河巍峨壮丽,浪漫的星光游弋起舞,如此宽阔气派的顶楼,竟只摆放一张躺着少女的病榻。
“国师,她不会是你的私生女吧?”
高大的白发老人蹙了蹙眉:“殿下既已来了,就当争分夺秒,何必一直出言相讥。救又不救,走又不走,却又何故?”
“谁说我不救了?”
沈念欢从床榻起身,冷声道:“但万事都有代价。”
“你有条件?殿下应知道,戴罪之身、犯臣之后,能不杀你已是太后仁德,有何权谈条件。”
“因为,虽然暂时不知道原因,但好像能从天上把神祇扯下来的,就只有我了。”
“你不怕死?救她,我在太后前为你求得一命。”
沈念欢负手而立,目色如墨,“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大司命沉默了很长时间。
沈念欢很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中途伸手又谈了一下病弱少女的鼻息,轻声道:“我不知道楚国需不需要她,我也不信你的话。她很可怜,但我救她,谁来救我?天上的神灵若能看着世间,我如何能被你们逼入绝境?所以,我不喜欢神,因为神不爱我。”
大司命吐出一口浊气。
“说出你的条件。”
“一次机会。”沈念欢说出早已想好的措辞。
“什么机会?”
“如果楚国动荡,不论你用什么手段,我都要一次起复的机会。向神起誓吧,国师。”
大司命死死盯着床边的少年,无声张了一下口,然后阖上眼眸,一字一顿:“我答应了。”
…………
华丽的车架离开幽清的街巷,在洛安城繁荣的坊市中穿行,成群的披甲骑士护卫左右,冷而干练的眼眸审视着周围投来尊崇目光的善男信女。
楚民认出了那是少司命的车架,有人行礼,有人跪拜,也有人畏惧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骑兵,远远地看着,在心中许下愿望,奢望能被星天上的神祇听到。
也有些衣着不俗的人士,或立于街边,或坐于酒楼,长衣戴冠,视线越过马车往来的方向望去,脸色震撼。
——从定安王府来的。
这是往哪儿去?
不少暗探、奴仆,随着一些楚民,远远跟在车队的后面,想看看他们要去何方。
晨日的曦光照入窗纸。
沈念欢端详着少女粉白清透的脸儿,很不敬。
“殿下在看什么?”祈灵歌抬起星眸看向他。
“你的脸。”沈念欢直言不讳。
祈灵歌身子一僵,淡声道:“灵歌容颜幼稚,让殿下见笑了。”
“你的脸和五年前一模一样,但没有之前那样苍白,看起来更漂亮了。”
沈念欢笑了笑道:“说实话,能看到你健康如常,好好活在红尘中,我还蛮欣慰的。这些年来总归做了些事,救了些人。虽失去一切,但并非一无所得。”
祈灵歌眼帘低垂,小手把仪式剑与祝祭笛微微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