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太祖称帝,于洛安城外大修问星宫,沟天通地,敬神拜日。
举国营之,数年乃成。
据说,太祖立业时黎巫密教鼎力相助,拔地而起的问星宫与枢机楼是功成的馈赠,每一代国师皆由掌教担任。
沈念欢下了马车,来到问星宫的大门前。
他抬头望去,楼峻高,榭空灵,如临仙府。
身侧,紫裙巫冠的少女手按剑柄,踏步而入,她裙裾旋摆,步步生莲,娇躯如被紫焰簇拥,姿容优雅高贵,目不斜视,不发一语,仿佛归入星天的神祇。
五年前因她而来,此次依然由她领路,沈念欢慢慢跟上少司命,两侧的高大骑士早已下马,驻守门外,仅有两位侍从官随在其后。
骑士们隶属禁军,并非问星宫或少司命的兵马,是太后的眼睛、皇权的宝剑。
马车上的插着的金纹龙凤云旗在风中烈烈飘动,象征楚国至高的意志君临在此,龙的瞳,凤的目,无声注视沈念欢与少司命的身影步入问星宫的大门。
忽地。
就在沈念欢即将踏过门槛的时候,身后跟来的一位骑士惶然开口,“殿下……”
沈念欢转过身,问:“何事?”
他早有预料。
从先前在自家王府里,便看出这几位骑士心中的躁闷。
想来定是都有些话想说。
“敢问……”
那骑士面甲下的眼睛闪过一丝犹豫,立刻决绝地半跪在地,垂下头颅,“殿下今后真要再度领兵吗?”
“太后恩德。先前的旨意,你明明听到了,何故多问。”沈念欢说道。
骑士跪地不起,声音微颤:“五年前我父随殿下北伐,一去不归。今日我愿再随殿下出征,以慰我父、大楚未能功成之灵!卑职不才,一身武艺,请殿下带我走吧!”
不是……
哥们?
沈念欢眉头不自主的皱起。
他沉默起来。
那骑士便在沈念欢的目光里等待回答,振奋、期待、而又惶恐。
“你父给你搏了个禁军官职,便好好做事,维稳后方,为太后尽忠职守,焉能离职而去?这也是为大楚效力,以告你父在天之灵。”
说罢,不等那讷讷失言的骑士反应,给出回答的沈念欢旋即转身,立刻把少司命一把拉住,拽住少女的小手快步离去。
一连走了百步有余,来到红玉池边的一株古树之下,沈念欢才停步,将手中的温润软玉缓缓松开。
“多有得罪。”
祈灵歌巫冠下空灵的双眸仰头看来,反而令沈念欢心虚。
并非有意为之。
而是……
“不知如何面对。”沈念欢吐了口气。
祈灵歌抿唇,轻声问:“为何?”
沈念欢顿了顿,心烦意乱地看向池水,池中红鲤游来游去,池低碎石明净,池水上落英飘零。微风起,将春水吹绉,模糊了他的面貌。
明知水中映着自己,却偏偏辨认不出是谁。
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的血灼热了一瞬。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甲车轰隆,旌旗高扬,战鼓咚咚,戈矛曜日,黄尘弥空。
那一刻仿佛重新变成了曾经的少年,挽弓负剑,纵横南北,视天下英杰如无物。
沈念欢差点答应,甚至动了要把此人编入亲卫的心思。
思绪万变。
大势、自身、国家、心境。
变得又何止自己。
再往人心险恶的方向去猜度,此人有可能是太后故意指派的暗子。
沈念欢远没有重获自由。
祈灵歌安静玉立,等了一会儿。
沈念欢怔怔出言,如在与水中的人对话:
“别的不说……已害其父,怎可再害其子?”
红玉池边,风景美轮美奂。相比于冷冷清清的王府,聚世间盛景为一处,栾树、紫玉兰、樱花、金边黄杨、金森女贞、兰天竹,钟灵毓秀,神圣自然。
祈灵歌的樱唇翕动几许。
风未停,一池春水荡起涟漪。
她嗓音轻灵地问:
“沈殿下,您很愧疚吗?”
沈念欢回眸看向少女,道:“自然。”
“可这非您的过错。奉命领兵,为国戍边,求太平而伐伪周,杀他父亲的人不是您,请勿自责。”
春日的落叶擦着少女的裙摆,飞入池中,“我师傅说,慈不掌兵,每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都应摒弃妇人之仁。”
沈念欢的目光从少女青稚却毫无感情的脸庞掠过,望着在水中打旋的落叶,摇了摇头,
“我不想丢掉自己的人性,哪怕世间再险恶,我也想以人的魂灵活着,而不是只知征伐的战鬼。我不认可慈不掌兵,如果不把军士当做同袍之人,而只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累累数字,兵士怎愿与你同生共死。”
祈灵歌睫羽微动。
沈念欢咂摸出味来,呀然道:“慈不掌兵…原来你暗讽我不是好人?”
“没有。”
祈灵歌浅浅一笑,满园春色叶动花摇,瑰姿艳逸,仿佛万千精灵谄媚地向神女献舞,欢欣动人。
“啧。”
沈念欢只当是阴阳怪气,发现两位骑士已经快跟了过来,便问道:“你师傅在哪儿?我想见他一面,叙些旧话。”
“请随我来。”
他随着祈灵歌往前走,问星宫的前苑是一座盛大的园林,偶尔能看到深处掩映的亭台楼阁,住着一些问星宫的弟子,也有楚国的达官显贵、名门女眷在此修身养性。
走了一会儿,来到搭建在宫中的内河上的水云桥,四周云雾弥漫,空气染着清新的雨意,宛如凌空穿云,神清气爽,意识清明。
桥对面,沈念欢看到了故人。
那是一位戴冠长须的中年男子,身穿长袍,束手而立,目色如冰地朝他望来。
沈念欢只当没看见。
“五年不见,殿下风采依旧。”此人道。
沈念欢淡淡一笑:“上官先生也如从前一般,玉树临风呀。”
上官恪愣了一下,脸色有所转圜,“五年过去,看来殿下终于学会了宽和待人。”
早年间,上官恪给沈念欢当过私塾老师,先帝登基后,出任御使大夫,不停地弹劾沈念欢行事放肆,目中无人,不重礼法,轻视长者。
这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当年上官恪见定安王如日中天,其子年纪轻轻拜左将军,头角峥嵘,担心势大难制,才一直找他毛病。
可沈念欢一朝坠入牢笼。
上官恪的心境,也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先生专门在这里等我?”
“听到旨意颁发,便马不停蹄来问星宫,只比殿下早到半个时辰。”
沈念欢纳闷,“先生有何教我?”
上官恪沉声说:“请殿下回府。老夫已上书太后,求太后收回懿旨。”
沈念欢眯起眼眸,“旨意已下,何谈收回?至尊之言岂是儿戏。”
“楚国的至尊不是太后,是陛下。”
“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夫就说了。”
沈念欢咂舌。
“行,你政治正确,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