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
从祈灵歌口中，沈念欢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他头次知道问星宫不仅上通星天，还下达幽冥。地宫漆黑如夜，墙上点着大片大片的烛火，汇聚如海。天花板是一块巨大的星相图，一动不动，宛如定格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刹那。
森寒的气息四处游走，踏入其中，宛如来到了阴间阎罗所在的府殿。
两位禁军骑士上前，拉开一面铜制的门扉。
门刻狰狞又神武的雕像，人头鸟身，羽翼斑斓，四手双足，手持大戟、长弓、宝剑、名刀，乃是大楚巫教的镇魔图腾。
里面为一处宽敞的石室，左右两侧各有书卷、竹简摆得满满当当的高大木架，除此之外毫无陈设。
正中央的区域摆着蒲团，蒲团上面的天花板彗星袭来，光芒赤红如血，如天神投来的利箭、充满杀意的凝视人间，诡异阴冷的‘势’将老人锁在蒲团上。
国师、大司命、黎巫密教掌教，也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他穿着宽大的黑色祭礼长袍，绣织金色线纹，一根木簪挽起褪了色的头发，死气沉沉，双目如墨。抬头看来的时候，两位禁军骑士情不自禁地颤抖，肩抗山岳，瞬息间单膝跪地，磕碰出声，化作粘板鱼肉，心中生不起任何反抗念头。
沈念欢心中清楚，虽然大司命并未朝自己露出气息，但无疑给出了下马威。
老不死的妖怪。
关于楚国大司命的修为，人们广泛谈论，有人说他身为六大仙门之一的掌教，必为天人境。
也有人说，大司命同时担任国师之职，早年忙于俗世公务，说不定未达天人，而是第八境问鼎。
无论如何，没人愿意亲手讨教一位掌门实力几何。
祈灵歌默默朝沈念欢前面挪了半步，像是在担心大司命欺负没有修为的他。
看到这一幕，大司命合眸微叹。
“辛苦两位禁军勇士，从定安王府至此，路途遥远，先休息吧。”
一名骑士冷汗淋漓，艰难说道：“奉太后之命随侍殿下左右，职责所在，不敢妄动。”
“去去去，老朽还能杀了殿下不成？”
老人呵呵笑了起来，气息浑厚，低沉有亲和力，挥了挥手。
忽有波澜起。两位骑士的身影一闪而过，眨眼间便从地下石宫被送了出去，等他们回过神来，正与那四位守门的力士大眼瞪小眼。
赫然出现在问星楼外的长阶之前。
两位骑士面面相觑，心有余悸得长舒口气，算有个回去往上头交差的说法。
……
“此地简陋，沈王殿下暂且随意落坐。”
大司命甩出两张蒲团。
祈灵歌规规矩矩地走到一张蒲团前，挽裙屈膝跪坐，像一只蜷腿休憩的小雌鹿。
她的旁边，沈念欢却没有坐下，而是左看看右看看，被书架吸引，走到跟前随手捡起一本，全是些看不懂的先秦文字。
自顾自地看着，顺道问了一句：
“大司命多久没出去过了？”
老人并未因他的无礼之举动怒。
“自陛下登基以来，从未出楼一步。”
“倒是比我的牢坐得久。”沈念欢放下书，转头正色问道：“不知大司命能否算出本王此次出征是凶是吉？”
大司命叹道：“我算不出沈王的前程。”
“何出此言？”沈念欢指着自己的胸膛，冷笑问：“莫非本王也有什么天神命格，神秘莫测，使得大司命无法占卜？”
“这倒不是。”
大司命笑了笑，抬手指天：“我眼中的星相如上空星图，数年来再无变化，想来众神夺走了我洞穿命运的眼睛，便只能当个瞎子，枯坐幽冥。”
“为何？”沈念欢问道。
大司命正襟危坐，双眼的瞳仁泛起浓墨，如鬼雾氤氲，幽幽道：“我有罪。”
沈念欢失笑两声：“匡扶社稷，庇护大楚，你有何罪？”
“妄泄天机、扭转乾坤、独断阴阳。”
“因您算出洛神转世？”
“是。”
沈念欢伸手碰了碰祈灵歌的柔肩，使少女困惑看来。
他很快收回指尖，问道：“但你不也算出少司命同为星神？”
大司命摇了摇头，“好让殿下知道，灵歌是无名之神，不知真身，不可揣测，随彗星意外降世。而天女是有名之神，带着使命下界。”
沈念欢耐心听着。
“……天女本不想做皇帝，是吾为了楚国更改了神灵的命运，让太后找到了陛下，做了君上，所以有罪。”大司命解释着。
沈念欢有些烦了。
什么无名、有名，在他自己看来全是老神棍编的谎言。
一个谎言，把宗室女童堂皇送上至尊宝座，成了太后丝线提的傀儡，此生注定难以从权力壁垒脱逃。
另一个谎言，让他这位太后找不到由头弄死的列国大明星，稀里糊涂把修为进献给神灵。
沈念欢长身而起。
“只问你一件事，如何把修为还我？”
大司命慢慢看向沈念欢身边的巫冠少女，从她巫冠下的脸庞看不出神采，便转头对沈念欢说道：“仪式已成，阴阳勾连。二魂二体，同生共死。殿下的修为应该是无法归还了，除非……殿下与少司命成就姻缘。”
沈念欢稍稍色变，莫名其妙地看向祈灵歌，心头如有雷击。
开什么玩笑？我迎娶少司命？真的假的。
楚国的神官少司命是能嫁人的？
我怎么不知道？
少女眼帘微垂，脸庞被沈念欢看得升起淡淡红晕。
“这不可能。”
沈念欢无语地望向大司命，“你算计我？黎巫密教弟子一旦成为巫众，就要心怀虔诚地侍奉神灵，终身不得婚配，几百年的铁律。她是少司命怎可外嫁？怕到时候整个楚国的人都会想杀了我这亵渎神明的罪人！”
祈灵歌不说话。
大司命从袖口取出一物。
“那唯有修补气海这一条路可以走了。殿下好歹能从第一境重新修炼，不再困于桎梏。”
沈念欢咬了咬牙，面色不虞。
但他的愤怒出自伪装，就像他知道大司命早准备了第二个选项给自己。
找回修为无异于天方夜谭，给了就没想过还能再收回来，沈念欢没那么天真。
他以此为借口，为从大司命这儿套些别的利益。
战场之上，统帅的自身修为并不重要，但没有足够的武力只能做一个领兵的工具人将军。
如果有第八境的力量，即使丢了兵权，太后也无法将自己软禁五年，早找个机会逃出洛安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