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祭礼(上)

作者:南窗笼雀 更新时间:2024/7/16 20:59:27 字数:2006

车轮卷起的微风掀起地上的落叶,马车走过石门与巨大的铜柱,停在天问台前。

沈念欢下了马车,转眼间,驻守天问台的兵士、将领、台上的诸君,全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许多高官权贵都觉得上次与可怕的少年一别,便再也不用见到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了——毫无尊重、随时会拔剑的眼睛,他曾经有那个资格。

沈念欢站在天问台下,慢悠悠抬头上望,在台上诸君身上一一掠过。

时隔经年。

楚国的贵人们依然可以回忆起当初的恐惧。

提剑入殿、见帝不拜,那时候少年的双瞳比手中利刃更加锋芒毕露,惹人生惧,不敢与之对视。

如今不同了。想到这里,华服官袍的诸卿直起腰板,冷冷地朝台下的沈念欢凝视过去。

——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

众目睽睽中,人们看到沈念欢动了。

他开始登楼。

他不过踏出一步,台上的诸卿便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去,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太后不该把他放出来,否则何至于政坛生乱。”

御使大夫上官恪亦依然跪坐在侧方的案台后。

诸卿里,也就这几位老神在在地坐着,没有凑到台前去往下看。

“是害怕沈小子的报复?当年你弹劾他,当时我只觉得是在避嫌,没想到最后假戏真做了。”

杨太尉老眼昏花地仰望星天,笑呵呵道:“勿忧、勿忧,你看萧司空镇定自若,不愧为国家柱石,我去之后,楚国就看你们两位了。”

萧司空举杯啜饮,酒水从灰白的胡须洒出来几滴,把酒盏拍到案上,扭头怒斥:“祭礼当前,推推嚷嚷成何体统?”

一声中气十足地怒喝,宛如惊雷炸空。

不多时,诸卿全都复返,老老实实坐在案台之后,暗地里看向萧司空的眼神,有的是希冀谄媚,有的是冷笑不屑。

萧司空是太后的伯父,当年先帝在时亦是左膀右臂,只不过定安王父子的光芒太过璀璨,反而使他黯淡下去。

绚美深邃的银河照耀,沈念欢走上数不清的长阶,天问台的阶梯一直往高空延展,给人直通无垠星域的错觉。

那高天之上星光闪烁,仿佛众神的目光同样齐聚在他的身上。

沈念欢心中思量。

按礼制来看,既然太后与皇帝都到了,诸卿想来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到齐。

两位老师肯定在吧?

沈念欢微微一笑,十几年前上官恪教导他文策,萧子恂教他武艺。

当太后软禁沈念欢的时候,一位默认,一位赞同。

是少年的光太盛大,太邪异,让他们早年间便生了畏惧,能让他倒下,便倒下吧。

俱是死敌。

一步步,虽缓慢,但不停。

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旋卷沈念欢的衣袖,仿佛优柔地劝诫:回去吧、回去,回到温柔乡里,去让翠香红袖揾英雄泪。

可沈念欢踏出的每一步都在拒绝。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大争之世,正当有我姓名。

……

行宫矗立在平原上,宛如巍峨的巨人。

楚潇湘走出殿宇,慵懒地依靠栏杆,轻薄的红裙披在她身上,美背的弧线娉婷婀娜,乌发垂至腰肢,发梢在晚风里调皮轻舞。

少女不偏不倚地盯着那人,额前拂动的青丝也无法扰乱眼中的温柔。

远远的,只是一道渺小的身影,那条道路是那么的漫长,好像怎样也走不到尽头,怎样也走不到天上。

他在为谁而走?

明明是可以拒绝的事情。

“湘儿这不是在看沈王吗?”

身侧响起声音。

正是那位先前与楚潇湘对弈的玄黑龙袍贵妇。

楚潇湘眼中涟漪深藏,柔光如被风吹平的秋水,幽幽一笑:“朕看此人平平无奇,却不知道母后为何非要让他再次领兵。”

萧太后宠爱的眸瞥了一眼少女,怅然道:“沈念欢生有宿慧,这孩子生来便是要发光的,他小的时候,本宫抱过他,那时候……”

她仿佛在思索。

“那时候怎么了?”楚潇湘的脸上浮出好奇之色,问道。

“那孩子的脸又红又烫,不敢看我。”萧太后说道。

“哦,”楚潇湘拉长了音节,嫣然一笑,“原来名震天下的定安世子小时候也会害羞,看来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嘛。”

“那时候他三岁。”

“嗯。母后,这怎么了?”楚潇湘一双美眸恰到好处的露出疑惑。

“湘儿,你知道幼童究竟是何时真正走入人间的吗?”萧太后问。

楚潇湘臻首轻摇。

“是知羞了。”

萧太后的眼眸深邃如夜,“不是穿上衣服,而是害怕不穿衣服被人笑话的时候,孩童才走入人间。”

“那天晚上,他肯定是故意轻薄于朕。”楚潇湘叹了口气,“谁叫沈念欢自幼是个好色之徒,天生就懂男女有别。”

“是啊,他识字快、说话快、什么都比常人快一截,定安王那时候是粗俗的武夫,抱着沈念欢来王府,希望先帝帮忙取个好名字,本宫看他乖巧,就把他抱在怀里。”

“先帝赐名?”楚潇湘若有所思,“沈念欢?”

“是叫沈念生。”

“欸?”

萧太后沉默片刻,“后来先帝几经斟酌,为他改了一个字。”

“欢。”

“定安王起初不满意,只说念生听着就好养活。上官先生说:生之一字,不仅有生命之意,亦有天下苍生的内涵,定安王这才懂了。”

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一个武夫的孩子,怎么担得起念生之名。

萧太后问:“湘儿是觉得‘欢’好,还是‘生’好?”

楚潇湘檀口半张,眼含笑意:“都一样,硬要说的话,朕认为欢更好听一点,先帝改得好。”

“嗯。先帝比本宫有先见之明。”萧太后道,“本宫有些乏了,先回殿内歇息,不必送我,你想看少司命,就再等一会儿吧。”

楚潇湘目送萧太后在侍女的簇拥中离去,转过身,重新望向天问台。

她的眼底升起雀跃之意,唇角上扬,呢喃自语:“原来你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啊,沈念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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