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欢登上天问台，台上本来就高，营建着一座宽大的古老祭坛，祭坛后紧挨着一座神宫。
顾名思义是为神灵暂修建的殿宇。
祭坛空无一人，四角伫立异兽的高大雕像，兽首人身，手持古怪的乐器、狰狞的兵戈，饱经风霜的印记，从千刀万剐中诞生，不意味从此不变，随之而来是岁月的刀刻斧凿，再次使面貌模糊。
朝堂诸卿齐齐盯住登台的沈念欢。
沈念欢习惯了饱含敌意的目光，安之若素地抬起头，望向星空。
旋即，不知从哪儿飘来了悠久的笛声。
数十位戴面具的密教巫众由宫殿内部鱼贯而出，列于祭坛左右。
吹笛奏乐，漫舞而歌，越来越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虔诚且沉肃，祈求星神庇佑大楚。
温润柔和的礼乐，一点点昂扬，转为神秘威严的铿锵曲调。
台上的人起身行礼，台下的人半跪俯首。
苍天打开星色的门扉，延展下半透明的阶梯。
一名超逸脱俗的少女出现，她娇小玲珑的身段穿着玄紫色的司命长裙，不盈一握的腰肢悬挂着剑与笛，长长的双马尾迎风而动，吸引着一双双仰望而来的目光。
天之高处，少女一步步走下，她戴着古老的白色傩面，蕙带飘扬，眼眸漠然从万众扫过，停在沈念欢的身上，流露出少许紧张之意。
沈念欢默默与祈灵歌对视，心中诧异。
经历了三次上元冬祭，她怎么还会紧张的？
不会只有我看出来了吧？
沈念欢等待了片刻，祈灵歌却只是盯着自己看，不发一语。
有些懵。
说词啊，你倒是说词啊……大庭广众之下，沈念欢不好开口提醒，只好微微皱起眉头。
局面似乎僵持住，沈念欢甚至听到青铜祭坛上的曲调卡顿了短短一瞬。
持剑舞动的巫众，随着曲调愈发的慷慨激昂，身姿也愈发矫健华丽，从《赐福曲》转为《入阵曲》，广袖飘飘，剑芒四射，凛凛光泽映照着璀璨的星斗，直教人沉醉在内，仿佛来到战场之上，一颗心因曲调的跃动百转千回。
祈灵歌终于回过神来，樱唇在面具下轻咬，柔声开口：
“走上前来，沈念欢。”
她纤手握剑，一抹灿烂的赤色剑光蓦然跃出。
剑光直上九天。
楚民的仰望之中。
少司命托举剑光，目视着从天问台走上祭坛的沈念欢，一字一顿：
“今夜。”
“汝将重生。”
星域荡起一阵阵巨大的涟漪，无形的阶梯消散，星门闭合，取而代之地是一轮大日的虚影！
那象征的太阳的星辰，将天问台与周边十里照耀得犹如白昼！
妖邪无处遁形，阴影无从藏身。
起舞的巫众停下动作束手跪伏，曲调静止，天地无声。
沈念欢走上前去，立于祭坛中央，单膝跪地，默默地望向人间的神灵，以及天上的异象。
光芒把他的身子映照得苍白。
所有人都无法把头抬起，只因星光耀眼，银河绚烂，长夜与白昼同时出现，震人心魄。
少司命脚尖轻旋。
少女是独舞的神灵，一步一转，惠带飘展，裙裾穿旋，手中的仪式剑召唤出异象后黯淡了下去，但剑柄的那枚古老的小铜铃却在无垠的寂静摇晃起来，宛如拥有直透人心的魔力。
祈灵歌很快来到了沈念欢的面前，停下了舞步。
她缓缓将仪式剑放回鞘中，而当最后一寸剑身收拢，漫天星光烟消云散，大日的虚影眨眼间黯淡下去。
天问台原先耀眼炫目的光芒，照得周边十里如同白昼的东君神光，随着少女的合剑，消失无踪。
长夜莅临，星月匿形，什么都看不见，天问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忽地。
一团星色的光彩在祭坛中央浮现。
祈灵歌托起双手，托起了那团星光，如同春日里的花朵一样盛开，隐隐凝聚成一柄长弓的模样。
这即是给予出征之将的赐福。
可是，就在祈灵歌将要把那柄星色长弓递给沈念欢的时候。
就在所有人都已把头抬起，以肃穆、庄重的表情，目视着这场祭礼的终局之时。
一个人动了。
一名跪伏在祭坛上的巫众，从同伴之中忽然跃起，手持开锋的利剑，似掠食的鹰隼般，杀到沈念欢近前。
那一瞬间，众人惊愕，反应不及。
沈念欢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逼近身边的杀意。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没想到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问星祭礼上实施刺杀。
不要命的嘛？
当然，能做出此等行径的，定然是某位权贵重金收买的死士。
死士惜命，那还叫什么死士呢。
千钧一发之际，祈灵歌却呆住了，她看到了从角落的巫众中出现的杀手，但少女从未有过此等经历——
那一瞬间，祈灵歌想的是……是不是自己又愣神了、发呆了，心中太紧张，以至于忘记问星祭礼的某一步骤。
等少女意识到这是针对沈念欢的刺杀时，已经错过了出手的最佳时机。
同样——
也是这一瞬间。
天问台上的观众全都失了神。
文臣不明就里的居多，而一些武将，比如诸卿之中的萧司空，手腕一转，正待出手，却在这紧要关头，眼中浮现犹豫。
生死关头。
沈念欢的双瞳闪过金橙两色的火光，神凰宝术运转，正待组成护体神光，先保住心脏要害，却见一道雪亮的剑光，从诸卿中闪出。
犹如灵蛇穿过，这道剑光后发先至，直接将巫众的心脏洞穿，那一柄触碰到沈念欢的利刃，也停在距离他不足一寸的空中。
当啷——
利刃坠地。
这名戴面具的巫众软软倒在了血泊中，他身型健壮，俨然不是寻常的舞者，却不知是怎么滥竽充数，混进来的。
早有预谋的刺杀。
刹那间。
任何一位呆在天问台的人，都感觉浑身发冷，好似时节更易，转入大雪隆冬之季。
沈念欢默默抬头。
他看到了一柄灵剑。
仿佛轻盈的鸟雀，绕着他周身飞旋，仍旧在警戒着可能会继续出现的杀手。
沈念欢认出了这柄剑。
——【阳雪】。
沈念欢忽然转过头，目光在祭坛下朝堂重臣的人群中扫视，却并未找到那名银发少女。
想来高高在上的仙子又一次藏了起来。
他笑了笑，感慨自己怎么忘了。
夏纯熙入朝为官，亦是“诸卿”之一，她受邀而来观礼，再正常不过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