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台上的骚动很快平息，死士的尸身被抬走，伴舞的巫男巫女也被带下。
古老的青铜石板上流离着鲜红的血，映入诸卿眼帘，惊慌、震怒、惋惜，神色不一而足。
夏纯熙不在诸卿之列。
少女是乘鹤御风的仙门弟子，自始至终站在天问台的一角，晚风轻拂她银白的长发，月亮映不出她的影子，宛如与世隔绝的仙子。
夏纯熙来到天问台后一直默默监视着沈念欢，不使沈念欢从她的视线脱离，仿佛成了刻在少女身子里的本能习惯。
看着他登台，看着他踏上祭坛，也看着那位黎巫密教的真祭巫女如神女般从星天走下，与他越来越近。
不知为何，少女那双柳叶似的细眉轻轻蹙起。
夏纯熙的脑海浮现一个有些古怪的念头：玉宵宫圣女的工作被密教的真祭巫女抢了，倘若就此回山，会不会受到责怪？
不过。
夏纯熙想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沈念欢都多次说她敬业呢，师尊能忍心苛责？
而且自己也不一定要回玉霄宫……
夏纯熙思索的时候，天问台的骚动已经平息。
沈念欢看着祈灵歌，察觉到她眼中的慌乱，楚国的少司命大人此刻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两只小手紧紧把星色长弓攥着，愣在沈念欢面前。
“别发呆呀。”沈念欢无奈地小声提醒，道：“祭礼没到结束的时候，你得把弓给我。”
“呀……嗯……”祈灵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眼波颤动了一下，又很快摆出一副空灵的模样。
沈念欢都有点怀疑这会不会属于祈灵歌的“业务表情”，一旦她开始扮演神官少司命，就规规矩矩进入一副古井无波的三无面瘫状态，那双眼眸柔弱且具有神性。
但这次问星祭礼，祈灵歌属实露馅了。
沈念欢离得近，看清了少女面具底下的失措双眼，也看到了她天鹅颈晶莹流淌的细汗，事到如今，他才终于觉得祈灵歌从楚国的少司命，变得更像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一点。
只是，如今这名青春少女，她的裙裾旁是赤红的血泊，头顶是漆黑的长夜，唯有双手捧起的星光照耀着四周的幽影。
“神将举弓，以念为矢，诛邪斩鬼，歼敌平难，灭劫祈祥，祛祸留福，”
祈灵歌立于祭坛上，镇静得仿佛不为乱象所动，不沾染七情六欲的清脆嗓音响起：“请定安将军接弓。”
双马尾少女温柔地将手中的星色长弓递向沈念欢。
他接到手里，旋即起身。
按一般的流程，沈念欢应该举弓向北，因为大楚的死敌就是北面的伪周。
亦或者指向佛贼流窜的西北方。
但沈念欢两个都没有。
他在满座哗然之中，直接引弓朝向天问台侧方，二十米开外的朝堂众卿！
“定安将军这是何故？！”
“沈念欢发狂啦，快跑！”
“贼子要杀人了，他如当年一样乱杀人了！”
他们高冠锦袍，衣着严整，面容光鲜，此刻身为大人物养尊处优的气魄全无，各个骇然惊惧，乱作一团，抢着往桌子下钻。
酒案打翻，杯盏坠地，衣袍沾满汤水，好一番狼藉乱象！
如此窘境，就连一些本稳如泰山的人，也不由得被其余人波及，推推嚷嚷。
“来人，来人把逆臣拿下！”
“肃静！肃静！”萧司空连喊几声，无济于事，眼中生起寒芒，死死地盯紧沈念欢。
先前他一声大喝，便让群臣安分地回来坐着。
可沈念欢引弓而来，萧司空喊了好几声，却仍然不能抚平这些人的恐惧——或者说，他们对沈念欢即将杀人的恐惧，大于在官场上对萧司空的敬畏。
沈念欢朝萧子恂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让萧子恂心中惊怒，眉头锁紧，一身真气刚运转刹那，他便咬牙散去。
……怎么被一个修为尽废的小子吓到了？！
沈念欢不过就是个凡人，即使有兵符加持，也顶多一境而已，萧子恂七境修为，为何要怕他！？
可无论如何，萧子恂的真气波动还是散了出去。
沈念欢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
祈灵歌幼小的心灵再次受到了震撼……这要如何是好？祭礼有这一遭吗？
不应该沈念欢举弓向天，以魂为引，朝星神们传递此战征伐的信念？
然后万丈的星空重现，光芒笼罩天问台。
上官恪被一位仓皇跑走的文官撞到，跌坐在地，抬着头眺望祭坛英武威风的人影，叹了口气。
这孩子锋芒一如当年，五年过去丝毫未减。
沈念欢微微一笑，松开紧绷的弓弦，一缕星芒划破夜空，仿佛逆飞的流星，沿着诸卿的上空，冲向遥远的天际。
本就距离诸卿很远的夏纯熙此时和那是非之地离得更远了，她换了个位置，静静地看着沈念欢“大发神威”，明眸清亮，红唇不自主地勾起，笑靥灿烂。
虽然他射得方向错了，但不也挺有趣的吗？
沈念欢的视线在夏纯熙身上停留一瞬。
她疑惑不解，思索起来。难不成沈念欢也和我一样养成了某种习惯，能隐隐发现我在看着他？
夜色被彗星划开，仿佛剪开一张漆黑的纸张，浩瀚无垠的银河显露而出，像一条宽大的玉带，重新出现在天问台上方。
星罗棋布，月牙皎洁，万里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唯有那箭矢化作的流星拖着尾焰，缓缓消散在视野的尽头。
祈灵歌回过神来，盯着身前的人，许久未动一步，柔声道：“你的方向错了。”
“没有错。”沈念欢轻笑着回答。
祈灵歌张了张口，束手沉默。
行宫之上。
楚潇湘幽幽的双瞳浮着曼珠沙华似妖异的红光，使她好好观赏了天问台的乱象，也看到了沈念欢的轻松写意。
他还是他。
楚潇湘一颗心久违地获得了些许平静，凉爽的夜风又将她吹得喜悦，她双手按着栏杆，突然有想要朝着天空大声欢呼的渴望，
女帝高高扬起下巴，脚尖点地，身子朝外面的空中倾斜，她无声的呐喊，隔着遥远的距离，仿佛在给拉弓的沈念欢擂鼓助威。
再遇少年拉满弓，不惧岁月不惧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