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瑶死了,
葬礼除了我和母亲再无他人,
她的遗物中,每本书都奇怪地刻着三个字母——「YOA」
No.1
我闭上眼睛,思绪如游丝般沿着记忆的蛛网,悄然穿行于那昏暗而充满回忆的小径,缓缓飘向与瑶共度的最初时光。
那年,她十一岁,我五岁。
正值盛夏的2004年,阳光洒满大地,学校的大门早已为我们这些渴望自由的孩童敞开,两个月的悠长假期如一幅画卷,缓缓展开在我们眼前。
我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攀上滑梯的顶端,然后兴奋地滑下,心中对这份简单的快乐没有丝毫厌倦。双臂高高举起,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头发在微风中轻盈飘舞,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每一次滑下,都伴随着一声尖叫,那是身体自由落体的欢畅,是童年无拘无束的释放。最终,我四肢着地,跌入柔软的沙坑,沙粒轻轻拂过皮肤,带来一阵凉爽。
「该走了,」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平静而柔和。
「我们还要再玩一会儿,」萨琪刚刚从滑梯上滑下,此刻站在我身旁,脸上尽是不满。
「已经很晚了,走吧——」瑶丝毫没有理会,继续说着,语气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是我想玩......」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了几句微弱的嘟囔。我恨恨地直跺脚,扬起一片尘土。
「你是谁啊?凭什么指使她这样做?」 萨琪在背后尖叫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不满,仿佛一只即将发起攻击的小兽。
「我是她姐姐,这是我的责任。」
「不,你不是!」
瑶凝视着萨琪,眼中闪过复杂情绪。
然后,她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迅速眨巴几下眼睛,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看着瑶离去的背影,萨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场闹剧,说不上什么心情。
No.2
有个念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停留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沿着睫毛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与其他人的不同,是在十岁那年的父亲节。
那天,父亲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终于勉强同意与我们一同参加学校的庆祝活动,尽管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校园里彩旗飘扬,五彩斑斓的帐篷沿着围墙依次排开,横幅和气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个特殊的日子欢呼雀跃。
空气中弥漫着欢快的音乐声,我们兴奋地走向临时搭建的欢迎台。
那里,两名高年级的女生正笑盈盈地守候着,准备为每一位到来的家长和孩子发放入场证。
父亲走上前去,他一贯的严肃神情中竟也透出期待,声音沉稳地说道:「你好,我们来拿通行证。」
「嗨!」女生们热情地回应,递过一张表格,「请填写一下这张表格。」
父亲微微颔首,迅速地在表格上填写完信息,然后递还给她们。
女生们接过表格,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游移,最终定格在那张薄薄的纸张上,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父亲干咳了一声,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
我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满,瞪了她们一眼,暗暗埋怨她们耽误了我们宝贵的入场时间。
而瑶,却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对外界的一切变化置若罔闻。她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低垂,专注地凝视脚下的地面。
「她们俩……都是您的女儿吗?」其中一个女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好奇。
「是的,」 父亲的声音有些生硬,但语气中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女生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有些意外,她的目光再次落在瑶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低声说道:「她看起来……很不一样。」
像是一根刺,直直刺进我的心。
我顺着女生的目光看向瑶,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在我眼中并无异样的瑶,在他人眼中却是如此与众不同。
瑶的身形瘦削而纤细,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将她吹得摇曳生姿。她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仿佛永远都无法被驯服,那些调皮的发丝总是随意地垂在她的额头上,拂过她的耳畔,仿佛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归宿。
我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柔顺的长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我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柔顺的长发,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我的肤色黝黑,犹如被阳光亲吻过的巧克力,与瑶那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斑点狗身上错落有致的斑点,而我,似乎总是那个被忽略的底色。
更令我羡慕的是瑶那双迷人的绿色眼眸,宛如翡翠般晶莹剔透。我常常因此而羡慕她,甚至嫉妒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我厌恶自己那双平凡无奇的黑眸,总觉得它们缺失了某种难以名状的魅力。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们四人挤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我蜷缩在被窝里,思绪飘向远方。
——如果,我也能拥有瑶那样的绿眼睛,该有多好。
然而,每当我提及此事,总会换来一阵沉默,随后是假装熟睡的「呼噜」声。
**
那个父亲节,我第一次以异样的眼光审视起我与瑶之间微妙的关系。
瑶的眸子,既未继承父亲那般深邃如海的黑色,也未承袭母亲那般的温柔似水。
我试图探寻这异样的根源,但思绪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难以理清。
那天,我们走进了一个悬挂着「敲响礼物」横幅的帐篷。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父亲的声音急切而激动,不断地催促着我们向前,去争取那些诱人的奖品。
我和瑶默默地被他牵引着,像两只被线牵引着的风筝,飘摇不定。
然而,那天我们并没有赢得任何奖品,反而似乎失去了一些更为珍贵的东西。
No.3
时光荏苒,回到现在……
我驾驶着车辆,缓缓驶入那条宽广的高速公路,将身后喧嚣的城市逐渐抛诸脑后。沿途,越过那些巍峨耸立、山顶仍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脉,我的思绪也如同这曲折的山路一般,起伏不定,难以捉摸。
我驾驶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黄昏的暮色如同柔和的纱幕般笼罩大地,我才转入了那条被茂密松树掩映着的狭窄小路。
黑暗中,我依稀靠着记忆和感官的指引前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色。每一公里都行走在心弦之上,发出沉重的回响,如同在诉说着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终于,我在一条车道前缓缓减速,转头望向那座沉浸在异常黑暗中的房子——那里是瑶死去的地方。
我下车,步履沉重地走向入口。
门却在我到达之前便缓缓打开了,母亲站在门口,她身着黑色孝服,双眼哭得红肿,神情间满是悲伤与无助。
衰老、渺小、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
说实话,她的出现让我颇为意外,在我记忆中,瑶仿佛一直是被世界遗弃的孤儿,连最亲近的家人也对她另眼相看,将她视为异类。
除此之外,母亲一直是一个坚强而内敛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我紧紧抱住她,任由她冰凉的泪水浸透我的衣襟。我站在那里,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的悲伤,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内心的痛苦。
我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缓步踏进了客厅。随着灯光渐亮,那刺目的光芒瞬间洒满了整个空间,仿佛要将我们三人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抑中。
沙发上,父亲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寂而沉重。
他的头顶已然稀疏,大片的秃顶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岁月无情地剥夺了他的青春与活力。他的眼底深深凹陷,黑眼圈如同浓墨重彩般渲染着他的疲惫与沧桑。身形也变得消瘦了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他转过身来,对我投来了一抹复杂的目光,随后又迅速移开了视线。
那一刻,我们三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沉重,所有的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股怨恨在我心中莫名燃烧,如同胆汁般涌上心头,直冲喉头。那怨恨源于父亲的轻率与不负责任,他的行为让我们一家人不得不面对种种不公与苦难。尤其是瑶,那个曾经与我们共同生活的妹妹,如今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她的一生都如同被诅咒般悲惨,被人们视为异类,遭受着无尽的蔑视、嘲笑和讥讽。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被人们用来发泄情绪、满足虚荣心的工具。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啊!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却要承受如此沉重的代价。
我凝视着父亲,试图从他的眼神中寻找答案。他的目光始终紧锁在墙上那幅照片上,那是瑶的照片。她微笑着,眼神中透露着纯真与善良。然而,此刻的照片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刺痛着我们的心。
父亲低声叙述着那个悲剧的日子:「那天,她从杂货店回来的路上,一辆失控的车撞上了她。」
「不!她早就死了,死在了你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反驳道。心中的痛苦如同被撕裂一般,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我的脸颊。
父亲地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原本困惑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又沉重,而后泛起涟漪,最终化为一片沉寂:
「是你母亲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而我,只是将她领进了这个家。」说完,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张照片,仿佛想要从中寻找一丝慰藉。
我身体一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来。我艰难地喘着粗气,随后猛地打了个寒颤。
呼吸变得急促,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一种难以言喻的幽闭感笼罩着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此刻崩塌。
她只是我母亲的孩子!
这个念头如魔咒般在我脑海中不断回响。
我站起身,冲出房间,一路狂奔上楼,直奔我和瑶的房间。
我重重地跌坐在床上,双手紧紧环抱住颤抖的膝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平复内心翻涌的思绪。
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缓缓走进房间,坐在床边,轻轻握住我的手。
沉默...无言的沉默......
我依旧凝视着窗外,思绪仿佛被一阵风吹回了那个曾经的房间,那个与瑶共度无数日夜的地方。
那些美好的、纷杂的回忆,如同幻灯片般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只余悲伤和思念。
No.4
深夜的宁静被一阵强烈的尿意打破,我迷迷糊糊地从沉睡中醒来。揉着朦胧的双眼,我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手间,途中却不小心撞到了茶几,一本书从边缘滑落,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忙不迭地弯腰捡起,就见书的第一页上,瑶那娟秀的字迹工整地写着:「YOA」。
我起初以为这只是个无心的笔误,可能是她在书写时,不小心将「O」和「A」的顺序颠倒了。
但随即,心头的迷雾再次弥漫——真的有人会如此粗心,连自己的名字都拼错么?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游移,最终定格在咖啡桌上那些随意摆放的书籍上。我随手拾起一本,翻开扉页,那熟悉的笔迹如幽灵般再次浮现:「YOA」。我继续翻阅其他书籍,每一本的首页都无一例外地印着这三个字母。
这绝不仅仅是巧合,我深信不疑。
内心的困惑如同潮水般汹涌,这个谜团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再安心沉入梦乡。
清晨五点,天际刚露出一线曙光。瑶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她悄无声息地走向厨房,准备为自己泡制一杯香浓的咖啡。
我早已清醒,安静地躺在那里,目光追随她优雅的背影,心中涌动起难以名状的情愫。
终于,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好奇,开口向她询问:「‘YOA’是什么意思?」
瑶听到我的声音,身体微微一僵,然后缓缓转过身来。她的脸颊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目光闪烁,似乎在回避我的直视。她避开了我的视线,沉默了片刻,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这是一个字谜,一个代表‘你是唯一’的字谜。」
你是唯一?
You Only Always.
我的心猛地一震,她还在念念不忘那个十一岁时的小争执么?
那个被岁月遗忘的小小插曲,如今竟还能以这种方式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凝视着她,有一股暖意,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No.5
「葬礼定在明天。」母亲的声音如寒风般刺骨,将我从回忆的深渊中生生拽回现实的冰冷与残酷。
这是一场简陋至极的告别仪式,凄凉得近乎荒芜。我与母亲并肩而立,面对着空旷的墓地,四周静得只剩下风的呢喃,带着丝丝寒意,轻轻拂过我们的脸颊。
瑶的朋友们,我们一个也不曾识得;瑶的亲戚们,在她离世后也纷纷避之唯恐不及,仿佛害怕沾染上什么不祥的气息。
次日清晨,第一缕曙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阴霾,我与母亲便踏上了前往墓地的路途。
母亲手中紧握着一束洁白的花,那是她想要亲手放在瑶墓前的,寄托着无尽的哀思与怀念。
崭新的墓碑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就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在荒凉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
墓碑上刻着瑶的名字,还有她短暂而匆忙的一生所占据的年月。那些冰冷的字迹,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痛了我的双眼,也刺痛了我的心。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我瞥见几英尺外有一块尖锐的石头,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一个重要的使命。
我走过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母亲察觉到我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仿佛我即将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
然而,我并未理会她的目光,只是紧握着石头,开始在墓碑上刻字。一笔一划,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的歉意和思念深深地刻入石碑之中。
那些字迹虽然不够工整,甚至有些歪斜,但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我对瑶的思念和愧疚。
它们像在无声的呐喊,诉说着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悔恨。
终于,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赫然写着三个字母「YOA」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里阳光明媚,仿佛瑶的笑容依旧灿烂如初。
我闭上眼睛,心中默默祈祷:瑶,对不起,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冒犯。
我大声呼喊:「瑶!」声音在空旷的墓地中回荡,仿佛穿越了时空,传达到了她的耳边。
我唯一的姐姐,瑶。
你在天堂还好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