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这只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吧?”
“世界是虚假的——你的意思是在这之前遭遇的所有不幸,还有这道伤口,这份害怕的绝望的心情,全部都是虚假的吗?这种听起来完全就是逃避现实的说法我可没办法赞同!”
“而且,如果世界是假的那活着不也一并失去了意义吗?也就是说现在我在这里死了也没有关系对吧?!”
我一手扶额,推开面前这位拄着拐杖的盲眼少女,本就耀眼的阳光经过她那身银白长发的反射变得更加炫目,让我产生一种面对的是一尊银光闪烁的天使的错觉。
然而,这家伙绝不是在死亡降临之前接引我上天堂的天使,恰恰相反,比起天使更应该说是恶魔才对。
恶魔。
跟踪狂。
不,浑身充斥着让人理解不能的感觉的未知生命体。
这些形容词用在她身上丝毫不夸张。
为了防止自己看错,我擦了擦眼睛,再次用全部的注意力观察起这个不速之客:
白皙得像是从未受紫外线的照射的皮肤,纯粹得让人感到目眩的银白色长发,还有无论是第几次看都能瞬间夺走所有人视线的那对灰色的眼睛。
没有呈现出任何的色彩,不会流溢出任何的情愫。
第一次看到这对瞳孔的时候,我还以为看到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从那里散发不出任何的光芒——宛如黑洞一般,将我的身心、乃至周边的一切都要吸入其中——从那之中显现出来的某种名为恐惧的情感,让我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直至后脚跟已经有些许探出天台的边缘。
“去死一次,不就知道了?”
“只要在这里跳下去——如果那本就是你的愿望。”
少女那冰冷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督促着我尽快放弃自己的生命——在我还没有因为可能招致的后果和脚下这道与周边环境不符的凉意后悔之前。
但是——
后方就是无底的深渊,前方则是一个步步紧逼的恶魔。
“我说,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什么人仿造出来用来诓骗大家的,那我在这里去死也没有任何意义吧!也许从结果而言确实可以证明,但是,如果——不,才没有如果,我一定会毫无意义地死去!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里是《黑客帝国》吗?!”
“现实可不是小说!这里没有《小王子》也没有《唐吉坷德》!一个对自己的未来已经彻底绝望的人唯一能做到的就只有去死仅此而已,但是,应该对此做出选择并且负责的是我自己才对吧?!”
我反复地用着一些已经在影视剧或是别的什么文艺作品里用烂了的陈词滥调质疑着眼前的少女,但她就好像一个真真正正的木偶一般无视了我所有的反驳。
“话讲完了?”
“不,不是。其实......我后悔了。”
没错,自站在天台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后悔了。
妈妈去世了,爸爸欠下一笔债款带着弟弟失踪了。然后,养了十几年的狗也被人捉走吃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一直爱慕的对象告白却没想到那些本以为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心只是为了在对我暴露本性后和大家更好地取笑自己。
还有那个男人,那堵挡在我的前方,任凭我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它的掌控的巨大的肉山——
“你说的没错。说到底我的这种狗屎人生真的有任何意义吗?”
“其实,我已经被学校勒令休学了。不久的将来,我就会被以一个随便什么罪名从这所学校除名,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以自己的生命向他们展开最后的报复。”
“但是,当我看着这些在地面上有说有笑地散发着青春的恶臭的笨蛋们的时候,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恐惧。”
我低沉着头,紧紧握住了无力的拳头。
青灰色的教学楼在风中摇曳着,仿佛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塌。不,只要迈出这脚踏实地的一步,我的复仇就能完成了。但此时此刻,无论是鸟鸣,还是从大楼底下传来的议论声,以前总是觉得很吵闹的声音在我的耳中竟然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风在耳边不停地吹奏着。
我突然觉得身体好轻。轻得感受不到一丝重量。
“现在越过去的话,我一定会死。所以,请不要再用世界是虚假的这种说辞来劝一个已经下定决心去死的人了!”
我指着身下那片被骄阳烤的炽热的水泥地喊道,一直深藏心底的情绪突然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出来——
“看,太阳底下全部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不管以什么姿势落地都必死无疑!这才是现实!”
“以及,还有这份烫到几乎能够用来煎鸡蛋的热度!还有就在刚刚因为踩到别人随意丢弃的果核而一屁股摔到地上之后从下半身传来的痛彻心扉的触感和布料烤焦的味道!”
“世界是真实的,然后我,我......”
“我会死。”
我闭上了双眼,静静地感受起死亡给我带来的压力。
真遗憾。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自认为自己终于能向前迈进一步,但到头来因为这种幼稚的愿望丢掉自己的性命依然是一种愚蠢得不能再愚蠢的行为。
只是,我已不能回头。
妈妈,还有,每一日每一日都在我的梦中反复重复着的那一天——
每当有人和我说妈妈已经死了,我就像一只即将失去理智的贱狗一样咬紧牙关,牙齿在嘴唇里呲呲作响,但无论谁都知道,那只不过是故作凶狠的虚张声势。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撕咬自己的仇人。
面对这样的我,她——名为格蕾,拄着拐杖的少女出现了,并向我抛出了那个命题——
世界是真实的吗?
这样简单而又堂而皇之地否定了我至今以往的一切。
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一丝开心?说到底独自一人苟活于世的我真的有开心的资格吗?所以我对她说道:
“如果你还在听着的话。你在的吧——”
“我讨厌你。”
“什么真实,什么虚假,从一开始你就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
“你是我的背后灵吗?你很了解我吗?你看过我的全部的人生吗?把别人深信不疑的东西全都否认掉是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吗?”
“世界是虚假的,所以就要别人用死来证伪?那只不过是你给自己的恶趣味找的理由罢了!你这个心理变态!以为自己是哲学家吗?以为这个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吗?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把物质问题完全抛在脑后,自以为是的给别人和自己下定义的人了!所以——”
“我要向你证明,世界是真实的!死了就是死......”
诶?
不知何时开始,我的脚下已经没有了踩着什么的感觉。
原来如此,是她——是那个灰色的的女孩,她把我推下去了吗?
我缓慢地睁开双眼,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感到有一阵气流从背后窜出,就好像要把我推举到天空中一样,直冲云霄的肾上腺素让周边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很慢很慢,就像被慢放的视频一样——
我清晰地看到,那个灰白色的混凝土结构的顶端离我越来越远,但实际上又并不是越来越远。我好像一张没有任何重量可言的纸屑,被风推举到高空中,俯瞰着这片橘黄色的大地。
一瞬间——虽然只有一瞬间,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天台上。霞光像海啸一样从远处迸发而来,白色的尘屑漫天飘舞。风将面前之人的刘海粗暴地吹起,于是我看到一张仅存于记忆中的苦涩的笑脸。
妈......妈?
一秒钟都没有过去。
从上方、从下方、从左边、从右边,从任意一个方位——意识如同潮水般涌出,就像第三人称游戏一样,我看到自己站在天台上,不仅如此,我还看到各个时间的我,看到妈妈以同样的姿势从楼顶坠落,看到爸爸抓着弟弟的领子离开,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牵走了我的狗。
看到那个男人。
我还看到我自己,斟酌了半天后又一次站在那个熟悉的天台上,但那却不是现在的我。
灰白色的皮肤,灰白色的瞳孔,拄着盲杖,吃力地从一楼一直摸索到顶楼。然后我的面前出现了我,我毫不留情地对着那个我发出嘲笑——
“我说,反正你就要死了。至少在这个基础上,再多干点出格的事情再去死吧?比如脱光了衣服在大家面前像个小丑一样跳仙人掌舞——”
“一边失禁一边像个暴露狂一样把自己的裙底暴露在下面的学生们的眼中,再一坠而下,像砧板上的鱼一样被动地死去,死后的尸体该怎么处理也不能随自己的愿——”
“人们会惊叫着四散逃开,没有人会流露出关怀,只会因为见到了这一幕而感到恶心、倒霉——这就是你的结局——你的死取悦不了任何人,也告慰不了死去的亡魂,更不会对他们带来一丁点的困扰。”
“外面的世界是真实的吗?如果世界是真实的话为什么只能远远地观望,却不能哪怕是用手触摸到它一下?同理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什么那些亵神的罪人们依旧存在着并且从未被降下过所谓的惩罚?”
“回答只有一个——”
“神不存在,世界也并非是真实的,只有你自身在这里,唯有自己是真实的!因此——再来一次吧!去证伪吧!去证明这个世界并非真实!”
你听说过大盘岛鱼吗?
小时候的一次暑假,我曾经跟随亲戚去他居住的小岛上待了好几个礼拜,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接触到了这种怪诞的生物。它是一种和现存已知所有生物都不一样的生命,就像一根根流荡在海洋中的脊柱,有着狭长透明的身躯和散发着荧光的细细长长的根须——
但这并不是它最荒诞的地方。
出生的时候是老年,死去的时候却是幼年。
和我们这些出生,长大,脚踏实地然后一步步衰老到最后死去化为尘土的生命不同,它将整个生命的过程都倒置了过来。简直就像......
将时间逆转了一样。
我把自己从天台上推了下去。
然后,我醒了。
一阵强烈的耳鸣声后,我重新睁开了双眼。
烈阳。风。汗液。还有空无一人的天台。
苍茫的空白中,色彩又如同颜料一般被重新刷染上去。一滴豆粒大小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垂挂在我的鼻尖。痒意袭来,我赶忙捂住嘴,用尽脸上所有肌肉的力气把喷嚏憋了回去。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一阵不合时宜的播报声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各位老师、同学、工作人员,由于近日连续高温,请大家饭后尽快回到室内,不要在操场、马路上逗留,以避免中暑风险。”
“再播报一次,各位老师、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