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大盘岛鱼这个名字吗?”
“那是一种神奇的鱼类,是我穷经一生都想要找到的东西。没错,我们所有人来这里都是为了找到大盘岛鱼。”
垂钓者不停地操纵着手中的鱼竿,眼中闪烁着一道道憧憬的光,仿佛面前的水平面泛出涟漪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梦想达成之时——
此生无憾。
但是。
但是。
但是——
这里是学校吧?
不是什么靠海的港湾,也不是大盘岛。只是一个做为装饰已经被废弃了好几年的原本被计划用来装喷水池的小池塘而已。
不——
用臭水沟来形容更为确切,因为此时此刻,这潭表面浮着一层绿油油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化学物质的死水正散发着阵阵恶臭,只是稍微往这个方向靠近了一步我就顿时有一种被风油精直接插进了鼻腔里还拔不出来的感觉。
会死。长期地待在那种水质的水塘旁边一定会死。
然而,垂钓者却像是根本没长鼻子一样肆意地在这片死水前挥舞着那根根本没装鱼饵的钓竿。且先不提大盘岛鱼到底是否存在,就算大盘岛鱼真的生活在这种臭水之中——只有一点我很确信,那就是——没有装鱼饵的鱼钩是钓不了鱼的。
“说到底在学校里会有人带着鱼竿钓鱼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奇怪了啊!”
“啊真是的,为什么我要在这种问题上纠结!你到底是谁,这里是梦,还是幻境?难道是死后的世界?还是说根本只是我粉身碎骨死之前最后的臆想?”
我抓耳挠腮道,
“我已经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看着你钓了两个半小时,不但半条鱼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连易拉罐什么的都没有钓上来一个——说到底大盘岛鱼真的存在吗?”
“你忘了吗?把大盘岛鱼给——”
垂钓者短暂地放下手中的钓竿,向我瞥来一个难以置信的目光,似乎不认识大盘岛鱼是什么相当难以接受的事情。呆滞了一会后,他又慢悠悠地反问道:
“臆想还是现实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臆想是虚假的而现实是真正存在的。打个比方,我可以每天在入睡前尽情地幻想自己是个亿万富翁,但是第二天醒来之后的现实呢?现实只会让我在幻想的时候一边抽泣一边掉眼泪罢了!”
我没好气地解释道。
现实就是现实,只有精神病患者才会有时候分不清现实和做梦。但是很遗憾,本人从小就没有检查出任何精神问题,而且还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不敬鬼神,就算是大盘岛鱼也一样——
然而——
“你错了。唯有大盘岛鱼是真实存在的。它不是一种文化信仰,而是一种生物。就算你把它煮了吃了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像我一样把它钓上来。但是,你不相信大盘岛鱼的存在,所以即便你曾经真的遇到过大盘岛鱼,你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看错了或者记错了——逃避现实的人其实是你。”
垂钓者再次开口反驳道。
不给我任何吐槽的机会,他突然如同一柄射出去的箭一般从椅子上弹射而起,随着鱼线刺啦一声在水面上断开,他竟然直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进那片臭气熏天的水潭中。一阵激烈的水花过后,垂钓者光着膀子挣扎着爬回了岸边,将那条因为对比躯干过于粗壮而显得有些滑稽的右臂高高举起——
肮脏的黑水从手臂上滑落,低落在他的眼睛、鼻子上,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在那只紧握着的右手上,我看到一只如同水母一般独特的生物。长长的、散发着荧光的触须,还有如同果冻一样柔软的主体——
这就是,大盘岛鱼......?
原来,大盘岛鱼是如此美丽的生物吗?宛如天使一般,从那漆黑肮脏的淤泥地狱中脱身而出,仅一眼就让我为之沉醉......
“没错,大盘岛鱼是真实存在的!”
垂钓者兴奋的话语不断地传来,但我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一样,只是慢慢地移动起两条仍显得有些吃力的腿。恍惚之中,我已经离那片死水越来越近。我好像听到他正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但是,我已经无心去应付那些陈词滥调的事情。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只有、仅有、唯独存在一个想法,那就是——我要将大盘岛鱼,将这个美丽的生物收入我的囊中。
我也要找到属于我的大盘岛鱼——
“噗通——”
我就这样一头栽入到乌漆嘛黑的泥水里。
然后。
按照正常的事物发展规律,我肯定会淹死。因为我不会游泳。但是,故事不会就此完结,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大盘岛鱼。
我想起来了,年少的时候我曾经在亲戚家的小岛上见到过大盘岛鱼!就像流荡在海洋中的天使,只是远远地观望就能让人充满决心!
你看过迪迦奥特曼吗?其中有一集登场了一种在大气层中生活的生物——闪电人。我第一次看到大盘岛鱼的时候真的非常震惊,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在那部剧中看到闪电人的模样一样——虽然很难以启齿,但是那个时候我,感到一种比高潮更加强烈的快感。
我湿透了。整个人都是。
再一次来到这个熟悉的,炎热的天台上。
没有垂钓者,没有水潭,也没有大盘岛鱼,只有一阵又臭又长的广播在校园里反复地播报着——
“各位老师、同学、工作人员,由于近日连续高温,请大家饭后尽快回到室内,不要在操场、马路上逗留,以避免中暑风险。各位老师、同学......”
我回来了。
我明明被那个女孩从天台上推了下去,但手表显示的时间却是11点35分,距离我下定决心从天台上一跃而下还有十分多钟。
怎么回事?
如果时间真的倒流了,按照正常的发展顺序,接下来那个少女就会登场,和我展开将近半个小时的关于世界的真实性的辩论但是——没有!
没有一个人前来!
一直到十二点钟,教堂的钟声在远处悠悠地响起。森林里的飞鸟被钟声吓得四散飞出,嘈杂的校园在刹那间安静了下来,走廊、楼道里,还有马路上不再有任何的人声。
难道我真的只是被晒昏了脑袋,所谓的坠楼,还有那个名叫格蕾的少女,那个垂钓者,还有那段奇怪的钓鱼场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天台上做的一个白日梦?
我咽了一口唾沫,陷入沉思。
如今想要用自我了断引起社会注意的计划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就这样在天台上伫立着,任由阳光暴晒在身上。我还能做些什么?我已经被休学了,很快就会被辞退,教室已经回不去了,也没有勇气从这里一跃而下。
那个家也已经回不去了。一回去就会遇到在那里蹲点的记者。
事已至此我到底还能去哪里?
我在心里一遍遍盘问着自己,突然,我想起格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反正你就要死了。至少在这个基础上,再多干点出格的事情再去死吧?”
没错,反正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我也没有和这个学校以命相搏的勇气,还不如苟活着做一个丑角,在离开这里之前最后再恶心他们一把!
反正他们已经花钱让媒体把我渲染成一个毫无道德可言的不知廉耻的无药可救的坏蛋!我倒要看看如果我就这样堂堂正正地带着一身的汗骚味在本该安静的午休时间闯入教室,新来的代课老师和那些长着好几个嘴巴一说话就停不下来的贱人们会如何应对!
至少要让我稍稍地解气一点!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我干脆脱掉了早就已经闷得不行的袜子。凌乱的头发,还有几乎要把整个眼眶包围的黑眼圈,还有这身臭汗,这就是现在的我——和梦里那潭死水如出一辙的无可救药,但是——
我兴奋地在楼道里奔跑起来,把这份窘迫和难闻的气味散播到图书馆的每一个楼层。很快,很快。只要到达了那个地方——
我要和过去的我说再见,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活下去!
“嘿。你想的还真美好啊。”
“但是别说这座城市,就连学校你都已经无法踏出一步。”
“哈?”
我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走廊的镜头。
没有人。
但是说起来从刚刚开始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对我就好像熟视无睹一样?难道他们闻不到我身上的臭味或是没听到我弄出来的那些声响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试探性地对着眼前的空气发问道,但过了足足好几分钟,熟悉的声音都没有再度出现。格蕾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这个问题简直就和大盘岛鱼一样模糊不清。
不再在图书馆浪费时间,我再次启程前往印象里那幢刷着红漆的教学楼。
那是一幢环型的建筑,两侧的两个教学区域如同月牙一般将中间的花园围住,两侧夹高的走廊将两个区域连接在一起,北边是一年级,南边则是二年级。如果我从南边的那个走廊过去,就会路过办公区。
我几乎能想象到,到时候那些大腹便便的领导们到底会露出怎样一幅惊讶的表情。
“原来如此,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只是从一种自暴自弃换成了另一种自暴自弃?”
格蕾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在我的心海里,被这声音吓出一身冷汗的我赶忙回头环顾,看到的却依旧只是一团空气,还有一个个呆滞的图书管理员。
怎么回事?
太诡异了!
“你听得的到我说话吧!你到底在哪里?还有之前发生的那些事——”
“为什么不现身!”
“还有你们几个,为什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大声地冲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图书管理员喊道,但奇怪的是,就连他们都好像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一样。
“......”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家伙是收了封口费吗还是怎么——)
我抱着脑袋,一脸郁闷地想着。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图书管理员用呆滞的目光看向了我,机械地说道:
“这位同学,请你不要在图书管里大声讲话。校规第三十七条,禁止在图书馆里大声喧哗、奔跑、嬉戏打闹、吃味道很重的食物。”
“......?”
什么啊。
简直莫名其妙。
不再理会这群呆板的就像机器人的工作人员,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图书馆,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穿过篮球场、绕过大礼堂,穿过那个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办公室的走廊。但是,办公室的大门都紧紧地闭着,依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现在是酷暑,办公室里肯定都开着空调,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使得我彻底地明白、从自暴自弃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开始思考起那个最开始就已经被抛出的问题——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在唐突地闯入、用沾满汗臭味的脚狠狠地踩在讲台上然后将讲台弄得一团糟的我的面前,大家的目光就像是提前被设置好的红外线摄像头捕捉到了目标那样齐刷刷地转了过来,但是,预想中的震惊、错愕以及混乱却没有到来。
没错。陷入混乱的唯有我一人。
“同学,你这样会妨碍到我上课的。请你快点从讲台上下来。”
又是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愚蠢的谦逊话语——
又是这种无聊透顶的反应!
“你们难道都看不到吗?!看着我这张脸!这张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脸!看啊,多么狼狈的丑陋的表情!还有这里,这里!好几天都没有洗澡,这种恶心到就连我自己都要吐出来的发臭的味道!”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这一切熟视无睹!这样一来。这样一来,你们对我做的一切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我咬了咬牙,索性将上衣脱了下来。
(不,还不够,干脆把全身都脱个精光好了,反正每个人、每一个人都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
我像个坏掉的玩偶那般,轻声地咆哮着,汗水和泪水还有污垢,不知道什么的这些东西和所有负面情绪混合在一起。疯狂、丑陋,但是,得不到任何有生气的反馈。
“这位同学,请你把衣服穿上,这样会影响到我们上课。”
又是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回应。
我已经厌倦了。
这个世界到底要怎样?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变得和机器人似的。这也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人嘲笑我,朝着我的头上扣水盆,再也不会有人在放学的时候堵住我的去路勒索我,再也不会有人以帮忙买水为借口霸凌我。
再也不会有人当着我的面嘲笑妈妈。
但是。
如果大家真的都这么友好,妈妈又为什么会死掉?
我低沉着脑袋,像丢了魂魄似的从讲台上爬下,径直离开了这间曾经承载着相当多的痛苦回忆的教室。奔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奔跑,用尽全力地奔跑——在学校里一路奔跑,让所有人都看到这副失态的模样!一直到全身的力气都消耗殆净!
一直到夕阳西下。
我倒在大礼堂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形成的水雾模糊了我的视野,我眼神迷离地看着那片即将向西归去的晚霞,气温已经降了下来,烈阳也已不再,空气在傍晚变得格外清新,但这份环境越是清晰,我的思绪就越是浑浊不堪。
大家在我眼前有说有笑地背着书包,住宿的学生则是成群结队地前往食堂或者宿舍,仿佛高中就该是这样欢快、轻松。
只有我。
全身赤裸着的我,没有任何人会因这样的我而感到惊讶的我,在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现实之后向着自己发出疑问:
我到底在和什么东西较劲?
你在看着的吧,格蕾。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为什么现在却不现身出来解释一下这一切?你是想说,现在的这个处境都是我自暴自弃之后的结果吗?
算了,就在这里沉沦下去,变成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幽灵,如果这就是报应......
“喂,你。”
“诶?”
有别于在这里曾听到的所有的声音的、带着一丝不解和疑惑、充满了穿透力的清澈的声音突然在我上方响起。
我踉跄着想要爬起,但不等我有任何解释,声音的主人突然拿出一件完全不符合这个季节的大衣,二话不说盖到了我的身上——
“从你的表情和浑身的汗能推测出来这个天气真的很热,但是再怎么炎热也没有必要把衣服脱光光吧?从下午开始,你就一直没穿衣服在学校里跑来跑去,还做出这样那样的姿势,你是变态吗?这可不是一句我只是想要引起一下他人的注意能解释的。再怎么样,你也不该......唔......”
来者是一个扎着两个低马尾,带着一顶厚实的帽子,穿着一身和这学校的校服并不相同的制服的女孩,从她的独特口音和这副反季节的打扮能推测出她并非是这里的本地人。但是——
来不及因为终于有人发现自己的不对劲而欣喜,面前的少女突然从口腔、不,鼻子里喷出老大的一口鲜血,沉重地跪倒在我的面前。
“唔......那副画面,然后那个气味......那种冲击力!和歌就连内脏都收到了不小的伤害——”
自称和歌的少女捂着鼻子,做出一副强忍疼痛的样子说道。
那个瞬间,我把终于找到一个正常人的开心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喧哗的校园里唯有我一人——
本该如此。
——以上就是关于我在似是非是的另一个世界的校园里寻找大盘岛鱼的真相的故事。
以这样荒诞可笑的场景开始真是让人遗憾。但我仍然要坚持一点——
大盘岛鱼这种生物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