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即便我在此消亡,你也要......”
“践踏着我的尸体,不用留有一丝尊严地活下去。”
又是奇怪的既视感。
本该不存在于我的记忆中的但是却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类似的桥段,在图书馆中随意翻找到的一本书中出现了。然后,就算再怎么努力回想,我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看过这本书。
这本奇怪的,名为《克莱因岛珊瑚礁》的冒险小说。
这是一个主人公和初恋一同游历一个传说中有着外界完全不存在的神奇生物的岛屿,并在那里遭遇各种危机并几次九死一生的故事。其中出现的这两句话,正是初恋在被一种有毒的开花植物的藤蔓缠住已经无法脱身的情况下对主人公所说的话,也即——最后的话语。
遗言。
虽然是如此悲壮的事,但因为小说的文笔实在太差,导致我一点代入感都没有。不过,在这种书上浪费时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就得乖乖地像个机器人一样熬过这个无聊的上午——和这群一到上课时间就和复制粘贴出来的克隆人没什么两样的学生们一起——
不过,并不是在以前的那个教室里。
和和歌也不知为何并不是同一间教室。
也许只是因为学校宿舍的分配并不是严格按照班级来进行的。
关于前一个问题,我则是早就去确认过了——确实是我认识的那些人没错,但大家果不其然地也变得呆滞无比——就连人际关系也是,给人一种为了做一个以现实为原型的游戏就直接生搬硬套把所有现实中的刻板印象带入进来做出了这些角色的感觉。
唯有我的那个座位发生了变化。在那里的是记忆中并不存在的一个男生,不过也只是一段粗糙的程序。
冷静下来后,我对这里又有了新的认知。
没错,现在的我的名字是王子妍,是一个三好学生的同时还是田径队的一员,无论在班级里还是班级外都是超受欢迎的角色——似乎是这么设定的。所以每天晚上我还不得不去应付一下田径队的事情。
真是太糟糕了。
我为什么不是另一个人?至少和歌那家伙看起来就很优哉游哉的样子!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些就连脱光了衣服在他们面前招摇过市都不会有太大反应的笨蛋们对我这个运动系美少女突然产生的变化似乎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和那时一样,他们认知他人的方式似乎真的只是根据这个挂在胸口的不起眼的名片。
学生卡片。
我突然想起一个相当经典的设定。在《魔法少女小圆》里,迷之生物丘比就是通过巧妙的话术欺骗主角们成为了魔法少女。在一副副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是灵魂从身体里被剥离,被囚禁在一颗小小的灵魂宝石里的悲剧。
和这个完全靠学生卡来认知他人的世界还真是如出一辙的恶趣味。
我拖着腮帮子想道。
一上午过去了。虽然有几个人朝我搭话,但一旦先入为主地已经把对方当成了程序或是机器人,我就觉得没有任何用心对待的必要——哪怕是曾经是这个叫王子妍的女生的朋友的关切的问候。
在这种时候,和废话没有任何区别。
挑了一个谁也不会阻碍到我的时机,我直接以上厕所为理由从教室溜了出走,特地绕到了那条无论是去食堂还是寝室都要远上许多的过道。
不过,除开那些我原本就认识的混蛋们,这个教学楼还有这所学校的别的一些地方还原的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一样的青灰色的外墙,一样的只做了外墙翻新完全没有考虑到内部的协调性的那些充斥着年代感的痕迹,还有这个螺旋上升的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外挂楼梯。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本意是通向花园,但是却常年每一扇门都锁着,这一点在这里也是如此。
因为这个,我还曾听到过“在这个楼梯上曾经摔死过一个人”的传闻。但我入学已经是那件事之后很久的事情,所以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真实性。
满满的回忆。
在不幸地坠入疑似怪谈的世界后,发现这个世界是以自己熟悉的高中为舞台这一点,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
距离下课没有多少时间了。我打算就这样溜达一会,然后回去和和歌汇合。但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音乐突然从头顶上传来,直接穿透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走廊天花板,钻进了我的耳蜗。
钢......琴?
清澄,灵动,并且沉稳。不像是学生能够做到的。原本,我应该当做没听见直接走掉,但不知是因为觉得反正时间还没到还是这声音真的有一种魔力,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的我竟然硬生生地改变步伐向着那道本已远去的螺旋阶梯走去。
于是,我惊愕地发现,那扇常年紧闭的铁栅栏门居然开了,门上的锁已经因为生锈迹而脱落了一半。
是谁?特意跑到早就已经废弃使用的顶楼,用这声音把我吸引而来?
来不及去过多的考虑,为了验证心中一直存在的那个想法,我提起干劲大跨步冲上了顶楼。然后,在螺旋阶梯的镜头,我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碎花长裙,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的女孩。她有着一头健康的黄色皮肤和朴素但却秀丽的褐色短发。注意到我的瞬间,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个声音也随之停止——
我一步一步,带着些微的犹豫慢慢地走进那个已经被废弃的教室,那里面没有什么钢琴,也没有别的乐器,但我确确实实地听到了音乐的声音。这让我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什么梦。
但少女却对我莞尔一笑,似乎根本没把我当做一个一声不吭突然闯入的入侵者,带着如同清风一般似有似无的笑意对我说道:
“欢迎来到我的画室。”
“我很惊讶,没想到除了我之外还会有别的人来到这个顶楼。”
诶?
她说什么?
除了她以外,我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也就是说那些过着已经被确定下来的生活的人没有一个会来到这里,甚至连那种想法都不会有。只有我——因为我是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类,所以我才被那声音吸引而来,在这里和她相遇——
这个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让我感觉到如同站在一片向日葵花海里那样的温暖的少女。
毫无疑问,这家伙是和我一样的人类!
喜悦、不,激动!比见到和歌时更加激动——因为那时我仍处在懵懂之中,但现在情况已不同了!
“你是,我的同伴吗?”
我带着恍惚的语气问道。
“这样啊。如果这就是你的问题,大概我会不假思索地点头吧。”
是了。
果然,这个少女就是命中注定的我的同伴,货真价实的同伴!这个只是简单地坐着就给予旁人一种宛如整个夏天都被倾倒在身上的感觉的少女,这个与这盘旋于天空中的不知同情为何物的熊熊燃烧的恶鸟不同的天使,她的话一定能够成为我的太阳——
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诞生出这种荒唐可笑的念头。
明明我从来不是这样,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抱有过这样热切的期待。
社会教会了我消极地去面对一切可能的希望,但当那个希望真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失态了。
“你哭了?”
“不......我......”
“为什么要哭?找到同伴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宛如向日葵一般的少女挥动着手中的画笔,一边将颜料沾染在那张整洁的画布上一边说道。
她在绘画。
我擦了擦眼睛,重新确认了现在的情况。
没有钢琴,没有小提琴,没有任何乐器。也没有刻意播放音乐的东西。是画——那幅描绘着湛蓝色的天空、无限广大的天和一直蔓延到天际的青色一并存在的没有黑与灰的污染的纯粹的世界,那就是把我吸引而来的那个声音的正体。
毫无疑问。
不,已是不容许任何质疑存在的时候!
大盘岛鱼或许是不存在的,但就在现在,这个少女就坐在我的面前,用她的画笔描绘着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在把梦想、幻想、执念都抛到脑后的现在,她只是单纯地描绘着,自己所看到的世界。
何等真实!
如果这个世界只存在一个真正的人类,那也不会是我而是她。
太疯狂了。但那时候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比起虚无缥缈的大盘岛鱼,突然出现并且真的可以看到、可以触碰到的那个希望彻彻底底地把我砸昏了头,以至于自己必须去和和歌汇合都忘记了。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画了很久,一直到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仍在看着。
“花。这是我的名字。你呢?”
“王......不对,我叫林、林小染。没错,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已经彻头彻尾地把和歌给我的忠告丢到了半路上,就像一条终于等到女主人回家,为了那一点装模做样的安慰疯狂摇尾乞怜的狗一样。
我甚至觉得,像这样贬低自己还不够。不够体现出我和她的距离感。
“真的可以吗?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会不会对你的创作造成影响什么的......”
“不。为什么这么想?小染——我没有叫错吧,是染色的染。我认为每个人的名字都有着世界为其赋予的一个含义。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就像绘画一样,给各种各样的事物染上色彩,我想大概这就是你的名字的含义。”
名叫“花”的少女停下手中的画笔,对我说道。一滴汗珠从她的额头滑落下来,她带着非常认真的神情站了起来,将摊开在桌面上的绘画工具收拾的一干二净,然后,将那张描绘着无限的天空的画布取了下来,带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就当做我们初次相遇的礼物。我很高兴,你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
“这么说,果然花小姐你也是......”
“嘘——”
一根纤细而又红润的手指突然轻轻地点在我的唇前,将我那焦急得想要立马将一切经历都诉说出来的心情压制了下去。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我却被这唇间传来的微妙的触感麻痹得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她带着一抹淡然的笑意温柔地解释道: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不管你来自哪里,首先要遵守这个学校的规矩才行。”
“......”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因为这个第一次遇到的能够给我强烈安全感的女孩居然对我下了逐客令。即便是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说出来的,我也不得不有些沮丧。不过——
“那我......下次我还能来找你吗?”
“当然。每天中午我都会在这里,如果你期待着我,我也会在这里期待着你。”
花小姐说道。
她的话于我而言就好像一种带着魔力的音乐,就算语气起伏并不大,我也能够感受到在那之中夹杂的铺满天地的真诚——不,不是真诚,而是花——
我看到了。
是铺满天地的花海。
在她转身回去的一刹那,整个学校都好像变成了花海。花小姐在这片花海中静静地走着,融入其中,成为花海的本身。
而我,彻底地被这广阔感给征服了,再一次在门口驻足了好久,才终于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去,去履行那个早就已经超时了的约定。
“我还会再来的!”
我对花小姐保证道,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我走下螺旋阶梯的那个时候,那个温柔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但好巧不巧,那个该死的广播再在这时候突然响起,让那句话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小心,你的朋友......”
她似乎这么叮嘱我。
“花为什么盛开?明明开了之后的结局就只有枯萎——越是显眼就越容易受到攻击,这是连那些没有智力的动物都知道的事情,然而,这片就像癌细胞一样不断生长着的花海却连这一点都搞不清楚!野蛮地、铺天盖地地生长——迟早有一天,它会把整个天和地都覆盖住,到那个时候,到那个时候......悄然而至的就只会是毁灭!”
“这种东西到底哪里吸引你?”
止戈者在我的耳边喧哗道。
但我却没有正面回复他的问题,而是踏过那一个个战死的可怜人的尸体,直至没有一个人再能为我筑起这血肉组成的道路——
我在那尽头停下,回过身说道:
“我有一个朋友,他固执地认为一种能够让自身时间倒流的鱼不但存在,而且还生活在一滩死水里,更可笑的是,因为那潭死水正是他居住的地方,他才会这么想。不仅如此,他还幻想只要自己抓到这种鱼就能改变一切,所以他终日在臭水沟旁边钓鱼。然后,有一天——”
“那条鱼真的出现了——在他的面前。”
“那是本来不该存在的现实——是因为他的虔诚感动了上帝吗?还是因为他在那里积累了数不清的时光,时间把本来无限趋近于零的概率变成了现实?”
“都不是。因为时间线本身并不存在,平行世界也不存在,就连时间本身都不存在——那条鱼的现身根本不是因为垂钓者,只是因为它刚好就在那里——不,事实上,它无处不在。看看这片天空吧,还有你所踩着的这片战场、这片大地!”
止戈者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突然,他大叫一声,从高高垒起的尸体堆上跳到了那片皲裂的地面上。他全身都冒出热汗,一脸吃惊和不可思议,激动得就好像要烧起来那样——
“我明白了,我明白啦!”
他振臂高呼,兴奋溢于言表。
“我们不是虚假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场战争,这些血,这些死去的人们!这一切,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都是它的一部分!”
“因此,时间不存在,时间线不存在,平行世界也不存在,反复以往,周而复始,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只有它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消失,何谈不存在!”
“宇宙是鱼,宇宙是一条鱼!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狂过后,止戈者再度冷静下来,他已经泪流满脸,看着那道缓缓移动着的银河旋臂,还有包裹着我们的这个渺小的世界的大千星系,他目光坚定,似乎终于已经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我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喜欢花。”
他眼角闪烁着泪光对我说道,
“那是一个自以为被抛弃的孩子,拼尽全力地扎根大地,想要将自己的花开到天与地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只要花海遍布整个世界,妈妈一定就会看到,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只会走向毁灭——”
“多么凄美的故事,简直就像......我们这个星球的历史一样。”
“啊。这么说倒也没错。”
我望着因为证明了自己的存在而独自感动的止戈者,灰白色的瞳孔中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纯粹的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