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死了。
然而我现在却在这里一边吹着空调一边对着空荡又整齐的教室发呆。
学生们上课的痕迹还残留着,我却可以以任意的方式观察每个人藏在这里的隐私而不会被任何人斥责。
和我之前看过的一个名叫《ANGEL BEATS》的动漫里的设定非常相似。可我联想到的却是另一段话。
“你必须找到那个唯一的真实。”
大风吹拂的天台上,那位盲眼少女和我说过的话。
在她那荒唐到就像是编造出来的独白中,存在着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被囚禁在白色房间里不能离开一步的少女。她不知自由为何物,只能日复一日地在高耸入云的大楼上往远处眺望,却不能亲身体会到置身于这广阔世界中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她的脑海里突然诞生出一个念想:
外面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如果世界是真实的话,为什么自己只能远远地观望,却不能哪怕是用手触摸到它一下?
同样,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什么那些亵神的罪人们依旧存在着,并且从未被降下过所谓的惩罚?
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那就是——
神不存在。
世界也并非是真实的。
只有自己在这里。
唯有自己是真实的。
“去证伪吧。”
她这样说道。然后她又再次说道:“要再来一次吗?”
嗯。再来一次。
也许答案就在这里。
我靠在座椅上,仰着脑袋看着转动的电风扇,灰尘和锈蚀的气味一同扬起,与这幢有着崭新外墙的教学楼格格不入的,还有我这个心里肮脏不堪的废物。
只会在心里叫嚷着却没有任何能力去揭开这张笼罩着整个校园的厚厚的幕布的幕后小丑。
第一次回到天台上的时候,她叫我再来一次。
但那时仍在死亡带来的惊恐之中的我没能对她的期望做出回应。
说到底,不管什么事都不顺心的这种命运真的是遵循随机的概率产生的吗?我从没有怀疑过,只会归咎于神或是别的什么高等存在的偏心,铸就了我这样悲催的人生。
尽管如此我还是像个胆小鬼一样没有勇气真的去结束这一切,像妈妈一样,在满是痛苦回忆的地方一跃而下。哪怕是最拙劣的模仿我都做不到。仅仅只是站到那个天台上,我就马上后悔了,像一头突然反应过来要被宰杀了的猪一样逃窜着离开,一直逃到这里。
但是。
为什么我会感到一丝开心?
明明被轻而易举地否定了至今以往的一切,我却开心地笑了。
是因为头一次遇到了愿意倾听自己声音的人吗?
我回忆着那个遥远的矮小的身影曾经说过的话。大部分都是无关紧要的废话或是恶趣味的调侃,还有相当一部分只是纯粹的性骚扰,但是。
“人类这种生物啊,会纯粹地因为某种动物长得可爱、符合人们的审美就对它抱有极大的好感,而不去管那是本性多么卑劣的野兽,并且还把这种心理美其名曰为同理心。你不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基因的缺陷吗?”
真亏她能够拉下脸皮说出这种话。
不,更像是恨铁不成钢吧——对那个懦弱胆小没有用的我说的。
正是因为被教会了这种想法,我才第一次让自己的手沾上了鲜血——用唯一愿意倾听我的心声的最好的朋友的血肉,换取自己的生存。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那句话?明明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然后在我浑然不知的时候独自死去就好。那样的话,现在的我说不定会有所改变——不会变的如此冷血。
无情。
“嗯......我想想。你亲身经历过了吧,只要把另一个人杀死并且拿到那个人的学生卡就能取代她。所以我才会有那个卡片和一本日记。没错,不是在图书馆里随便翻出来的,那是她写的,我只是继承了她的遗物罢了。和歌这个名字也是——”
我的脑海里再一次——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响起那名少女最后的话语。
“拜托不要露出那种看杀人犯的表情——虽然事实上确实是我杀了她,但是在那之前我到底在想些什么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机器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虽然能够针对各种事态做出选择却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这么选择。”
“我取代了那个因为深陷这个世界而绝望的少女,在她一心求死想要从天台上跳下去的时候,我在那里,正巧在那里——不知为何推了她一把。然后,我不知为何得到了她的记忆,还有这个人格,这就是和歌的真相。”
“我只不过是一个骗过了这个世界的BUG罢了。所以。”
“杀了我也不会有任何的负担。所以动手吧——呐,可以吗?让我感受下人类的死亡到底是怎么样的,死的痛苦到底是怎样?”
向着我步步紧逼的,那个有着“和歌”之名的虚假的人类紧紧攥着自己的心口,说道。
疯狂而又可怕,但是,从她的眼神中,即便是极其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恐惧,是拥有智慧的生物才会有的东西。
和最初在宿舍里杀死那个人时一样。
她骗了我。
只要杀了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的身份。这样做就能暂时逃过它的视野,但是,如果有被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反过来杀死的情况,那个原住民就能反过来得到对方的人格和记忆。然而,这是不被允许出现的BUG。世界必须,而且终将只会剩下最后的一个人类。
这个世界所能容纳的上限,就只有一个人类。
我摊开那本又破又小的笔记本,在有内容的最后一页,被另一个歪歪斜斜的字迹写上了这样一段话。
这就是朋友给我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你后悔吗?”
我问道。
我突然想起来,这团不断在脚边蠕动的似人非人的东西根本就已经讲不出话了。
这样也不错,反正它也能看到——不管在哪里它都能看到,能听到。即便双脚被斩断,双手被折断,只要脑袋还在,就能看到,能听到,所以——
“我已经厌倦了是或不是的故事,所以老师,你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是后悔,什么是真实吗?”
“用你最最擅长的捕获人心的温柔的话语——喂,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喉咙被捅穿了就无法说话,说起来你原来是这样脆弱的生物啊,和那些机器人完全不一样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你最擅长的绘画来作答呢?”
我一脚踩在那块呜呜地叫唤着的肉块上,突然想到了什么那样露出一个尴尬的神色:
“抱歉,是我不对。差点忘了拿笔也是要用到手的呢——”
“所以,你只要在心里回答我就好了——回答我,此时此刻我要是杀了你,我就会变成杀人犯吗?”
“因为我杀了人,所以我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杀人犯?不对,老师。我根本没有杀死你,即便接下来我会一脚踩爆你的脑袋,把你那赖以生存的寄生虫一样的脑组织用鞋子碾个稀碎,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成为杀人犯,要问为什么的话——”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这么做过。”
“哈哈哈哈哈哈——”
我像个恶劣的顽童那样笑着,蹲下来揪住老师的耳朵。
强忍,但再怎么忍耐都无法停止。
“那是我诞生死了也无所谓的念头的第二天。夕阳的颜色比往常更深。在回家路上,我一如既往地被奇怪的人拦住了去路,突然,一个凶猛的犬型生物从旁边的小巷子里窜出来,把坏人们都吓跑了。于是我一所当然地认为它是来亲近我的,但就在我俯身想要摸一摸对方的时候,它突然咬了我一口。”
“就在左腿上。你能看到吗?膝盖往上一点的位置。我还以为这下肯定要去医院了。但跑远了查看的时候,却发现只有一个红红的牙印,连皮都没破。结果,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那块原本只是一个浅浅的牙印的地方却突然裂开一道好大的伤疤,血流不止。于是——你猜我怎么做了?”
“唔、唔唔唔——”
“没错没错,你真聪明!!我又睡了过去,因为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梦!太好了笑,哈哈哈哈哈哈......哪怕会疼、会痒,我还是只把它当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不,并非如此吧?”
“为什么你不怀疑一下自己也是在做噩梦,或是遇到了别的什么状况呢?你不是一直都深信不疑吗?大盘岛鱼是真实存在的——”
我突然毫无兴致地说道,接着站了起来,向着那个地方抬起了我的脚——
从身下不断传来唔唔唔的惨叫声,好像在求饶一样,但因为根本听不懂,最终的解释权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只要按照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就能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进而,如果像大盘岛鱼这样的生物真的存在,时间逆行就将成为可能。”
“回去了。”
我说着,向着地上的那个脑袋狠狠地踩了下去。
记忆如同流沙那般向着身后倒飞而去,我看到了,那是一个熟悉的水潭——但此时它却不像是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小水沟,而是一道顷刻间爆发出无数瀑布和河流的巨大的源泉。我顺着水流向更远的方向漂去,看到皮肤黝黑的垂钓者在岸上冲着我挥手,但我并没有理会他,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
前方到底会是什么?
是士兵们互相厮杀的战场吗?还是那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花海?
都不是。
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一个比星球还大的火球,在冰冷黑暗的宇宙中睁开那只恐怖的眼睛,死死地凝视着我,凝视着顺着这道水流逆行的每一个我——
太过耀眼,太过炽热。
仅仅只是看了一眼,我的视野就好像被烙红的铁块烫了一下那样,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地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失明了。
这样就好,不,不如说这才好。这下,我终于能够不用再看着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我眼前重复。
“当——”
“当——”
“当——”
钟声。
又是钟声!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起!而且偏偏是三声!
还有广播!
“各位老师、同学、工作人员,由于近日连续高温,请大家饭后尽快回到室内,不要在操场、马路上逗留,以避免中暑风险。”
“再播报一次,各位老师、同学......”
“什么......什么尽快回到室内,什么老师、同学!明明只是一个假的学校......却要这么一本正经地搞这些无意义的事!至少,至少拜托你,稍微地看一下空气的氛围啊!”
“已经足够了......大姐姐......不,和歌的......朋友。”
和歌轻轻地掰开了我的手,转过脑袋,用从来没见过的虚弱的眼神看着我,不舍地说道:
“真不想让你看见啊......心脏被捅穿......却还能说话的这副样子......”
“我还是,没能注意到......以为只要自己死了一切就会安好如初......结果,并不是这样......还有,别的人......在这所学校里......”
“够了和歌,别再说话了!医务室,对了,学校里一定会有医务室!现在就带你过去......”
“没有这个......必要了。和歌......并不是和歌,只是这个世界偶然诞生的一个......BUG。能够像这样感受仅仅一天的人生,已经......足够。”
“原来,死是这样的感觉......我还从来没有......死过......身体......轻飘飘的,就像要......飞起来一样......但是......好热......一点......也不冷......和歌现在......一点也不冷了......”
“真正的......和歌......死之前,在想什么呢......好想知道啊......”
“花......”
“花啊......为什么......要盛开?明明......只要烂在花苞里......就不会被发现......”
“......”
和歌、不,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最后,如同乡村夜晚逐渐消散的萤火虫的荧光那般,在我的怀中消散不见。
死了。
就在我的面前,这个仅仅只有短短一天的友谊的少女、这个有着魏成菱这个平凡的名字的被这个世界随意捏造出来的没有人格的人造人,死了。
在和我爆发最后的冲突之后,独自一人跑到天台上。
当我忐忑不安地追过来时,她已经倒在滚烫的水泥地板上,后背插着一把沾满锈迹的匕首。简直和她和我讲的那个故事一模一样——
“和歌!”
我惊慌失措地叫喊着冲过去,把已经奄奄一息的她扶起,然而她的第一句话却是——
“所有的人类......都是敌人。”
只是为了留下这个讯息。
不,只是为了我能继续生存下去,就试图放弃自己活着的权利。
像这样的大笨蛋,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外面的世界是,在这里亦然。
“死了,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死了。”
和那时一样,闻到了尸体的味道,突然在楼梯口出现的黑色的怪物们挪动着如同淤泥一般的身体向着和歌的身体围来——
“死了,死了,死了。”
“尸体,尸体,尸体。”
从它们的肚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语言,我却莫名其妙地能够听懂。
我将少女的尸体缓缓地放下,紧紧攥着那本手掌大小的破旧笔记本从地面上站起,愤怒、怒火在眼中灼烧,仿佛只要一激动就会喷涌而出。
我怒视着这些没有固定长相的怪物,但理性却告诉我,决不能挡在它们面前。
决不能践踏这牺牲了好友才换来的求生的希望。
“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你挡在那些东西面前,一瞬间就会被撕个粉碎。”
“谁?!”
跟在怪物身后出现的,是那个戴着大大的草帽,有着向日葵般温暖的感觉的女人。
但是,我却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气息,就像藏在花海之中的毒蛇突然露出了蛇牙那般——花小姐的身上突然散发出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冰冷气息。
“花小姐,是你吗?把和歌杀死了的凶手!”
我猛然想起和歌最后说的话,这个学校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人类。
是她吗?
是这个太阳一样闪闪发光的女人干的吗?!
“这可真是......你竟然不由分说地就对我露出了敌意。明明我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却能精准地叫出人家的名字,而且在那之上还自顾自地把人家当做杀人凶手——这种莫名其妙的恶意真让人伤心。”
“不是我干的——只是这么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所以刚刚我就在想,干脆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我是因为注意到这些突然现身的吃人怪物才跟过来的,没想到——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像这样在心里发出感叹的我有一个绝对不会是杀人凶手的理由——”
“和你的这位朋友一样,我也只不过是继承了某个人的人格和外观的NPC罢了。这么说你能相信吗?”
花小姐——不,并非我知道的那个花小姐的某个人这样说着,突然以一种常人根本无法反应的速度闪到我的面前,一拳打在了我的腹部——
“呃——唔!!!!”
我痛得跪在了地上,露出愤怒又吃惊的表情。
“你看,这个普通人根本无法具备的速度,还有——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我还有另一种证明的方法。出来吧,小子——”
我忍着疼痛爬起,望向突然性格大变的花小姐的手指的方向——一个面露羞涩的男生突然从楼梯口那扇半掩着的门后走出,似乎根本没有看到那些黑色的怪物,他有些犹豫地缓步向我走来,然后,青涩的话语在这个怎么看都与之格格不入的场所响起:
“我、我喜欢你!王、王子妍同学,做我女朋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简直!你能想象吗?这个家伙的设定是喜欢着运动系美少女的青春恋爱笨蛋,然后,就在今天,在刚刚——他一直跟着你一路来到这里,却因为精心准备的告白词太过羞耻而躲在门后迟迟不敢现身,还是我给他做了心理辅导才敢这样出来面对你——”
花小姐大笑起来,随后,突然抓起男孩的一只手腕,未等他有任何反应,另一只手就已经紧紧捏住他的食指。
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男生就像被父母狠狠地用物理手段训斥了一番的孩童那般一边惨叫着一边在地上打起滚来。一截以相当夸张的角度从根部直接被折断了的手指出现在我的眼中,不过,却不是那个男生的,而是——
花小姐。
没有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她就这样用那只受伤的手向我打起了招呼——
“总之就是这样——如果NPC攻击NPC的话,在对方身上造成的损伤也会返回到自己身上。所以,要是杀死了那个女孩的是我,那个地方躺着的就会是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