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中,王妃的办公室兼小会面室中,平时用于和客人优雅品茶交谈的雕花龙血木茶几上,现在放着好几份报告,而坐在同款长软榻上的王妃,每拿起一份报告,脸上就增加一份疑惑,焦躁或是担忧。
门被再次打开的时候,她曾担心过又是一份无力的报告,或是自己的儿子带着些天真美好的妄言来给自己添堵。
幸好,走入的是年近中年的男性教师——莫里斯,虽然急急忙忙从地下城归来,不过全身上下并不狼狈,他大大方方在王妃对面的单人软椅坐下,拿出一本笔记,和好几件装在玻璃瓶中的泥土、砂石、芽叶之类的标本,随即瞥了一眼桌上的报告,地下城魔力浓度下降、魔兽减少,无法进入下安全层以及更下面的深层……
“那么,英雄,涅赖德斯卿,亲身下到地下城之后,内部情况……”
“很遗憾,那些浅层即可观测到的现象,和实际现象完全相符。”
“……”
“也即是,迷宫受到重创,即将【死去】的预兆。”
“怎么会……”
王妃没有做成平时天真的表情,此刻并无这种必要,表情中只有真实的疑惑,以及惊愕。
“没有什么怎么会,王妃殿下。地下城……迷宫是活着的,也就代表,祂们拥有寿限,我曾走过的迷宫,我的故乡,乃至此处,都并非例外。
如果国史没有撒谎的话,此地算是【长寿】的……或许,对于自出生就在此国不曾离开的人会难以接受吧。”
“……不,妾身,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元素和地形逐渐混杂……地下城的老化早已有迹象,然而,近期的衰弱……太迅速了。
——是否是您,做了什么?”
“我?在下最有可能杀死的炎龙……在二十年前就错失了机会。而后二十年,没人获得过那畜生的信息。”
“妾身并非想指责您……能够带回尤瑟,妾身和这个国家会永远感谢您。”
对王妃的这句话,莫里斯闭上了眼,这句话,还有下一句,在二十年前,被授予爵位和学校的职务时就已听过。
“无论是你,还是那个有趣的白孩子,妾身都希望……这个国家,是你们安心的新的故乡。”
王妃的意志不曾改变,这个国家或许也是。莫里斯斟酌字句,睁开眼睛。
抱歉啦,年轻的莉丝蕾夏,难得的异乡人,抢了你的任务,这下说不定还得出卖你一些。
“现在的孩子……成长可是很迅速的。最近下去的学生、军队,各个分封地的小入口,进入又回归的年轻人中,说不定已经有谁超过了我这种上一代人。
其中或许也有,在没注意到的时候,就打倒了改变了姿态的迷宫之主、带回珍重的战利品的的逸材呢?”
“您说的也……不是没可能。”
王妃唤来了心腹,传下收回每个地下城入口出入记录的命令。
同时,思考着要怎么……至少晚一些让自己目前唯一的儿子(阿斯特里亚)知道……哪怕一点点,会刺激他急于冒险,让那个令人不快的小丫头强加功勋的信息。
——————————
“哈嘁!”
一辆已经驶出王都范围的马车车厢内,莉丝蕾夏打了个不起眼的喷嚏。
坐在对面的妮娜问了句“没事吧”,同一侧的玛格丽特还在闭着眼小睡。
发现玛格丽特从暗影魔物之中捞出的手镜后,莉丝蕾夏近乎本能性的,终止了当次之后的冒险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地上。在出哨卡时,刚好与一队军人护卫着看起来更偏向研究人员的法师擦肩而过。
在玛格丽特不解与冒险中断的怨怼中,莉丝蕾夏没为自己辩解,只是,反复地拜托了她“去和你那同学写信,暂时先离开学校,越快越好。”
虽然不情愿,玛格丽特还是写了信,由奥露塔递交给了留在下院的妮娜家的侍女,当天下午妮娜就来了学校,隔天早上就在校门口备好了旅行用的马车,与传信的那位侍女一同,把还睡眼朦胧的玛格丽特,以及捎带的莉丝蕾夏和奥露塔拉上马车,出城前往了玛格丽特的老家宅邸。
这之间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在听到要多带两个人一起回老家玩,其中之一是莉丝蕾夏,妮娜并不意外。可是当她看到奥露塔的时候,突然就发了火:
“莉丝蕾夏,我都不知道你原来是这种人。”
被骂的当事人自然一脸不解,随即妮娜便指了奥露塔脖子上的项圈:
“你居然给你的侍女带这种……束缚人的东西……!”
“这个?……这位大小姐,我的这个,是装饰哦?”
在除了莉丝蕾夏都一脸惊愕的表情中,奥露塔自己徒手拆下了那个项圈——而被带上、被施加主从契约的仆从,根本做不到这点。
“我只是不想被骚扰才戴着这个哦?……虽然对王子也真的没用就是了。”
“不被骚扰的话,戴个家徽不就好了。”
“妮娜比了一下自家侍女围裙上的刺绣。”
“那是因为,背后有个不便说身份的主人,这种身份既神秘又帅气吧?”
“……总之,这家伙身份上是听从某位大人物的意志来援助我,有时候连我的要求都不会听。所以说,并不是我束缚了她,项圈是她自己戴的很开心,真的啦。”
“真是任性……有个性的侍女呢。”
对于搭档的这句话,莉丝蕾夏只露出了一个尴尬的苦笑。结果这件事以【奥露塔的感性稍微异于常识】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在途中也是,会和妮娜家的女仆交替驾车,也不是出于作为侍女的义务,而是貌似真的喜欢马之类的大型家畜。
如果把车赶快些的话,一早出发大约能在太阳落山的时分到目的地,不过出于安全考虑,选择了下午抵达附近的一个种植药用植物的小村落,在天还亮的时候落脚,等第二天再走完剩下的路。
定好入住的小旅店后,几人普通的稍稍在小镇漫步了一圈,分别买了些伴手礼的草药茶、精油还有干花饼干,第二天在太阳已经升高的时分才再次坐上了马车前行。窗外的景色从草药的田地在某一时刻被一片湖泊替代,很快能看到一座湖中岛,以及对面的宅邸。
湖中岛上有座似乎通向地下的建筑,入口有人守着,似乎还有人在交涉。
“那是……迷宫的入口吧。”
“是啊。”
自从能看到宅邸的轮廓、还有看到湖中岛上交涉的人影,玛格丽特的脸色就不太好,“再快些,好吗?”这样拜托了赶车的奥露塔,不过也已经不剩多少路途了。
到了停马车的地方,有名老管家带着马夫和侍从过来迎接,马夫卸下马具牵马去马厩,侍从则是接过了少女们的行李。
“我回来了。
这几位是和我一起来这里旅行的同学,别怠慢了她们。”
玛格丽特板着脸对老管家下命令,而后者一言不发,只是用动作示意几名少女跟着他走向宅邸正门。
“母亲在岛上交涉什么?还有父亲……应该还在房间吧?”
“不。”
管家第一次开口,声音和他脸上的沟壑同样衰老。
“小姐去学校后,老爷下令重绘了少爷和夫人的画像,挂在大厅楼梯……”
“……等等!妮娜!我们直接去藏书室……”
玛格丽特的声音晚了一步,只是一下没留意,莉丝蕾夏和妮娜已经走在了前面,然后听到了大门内、楼梯前方的啜泣:
“马雷特……斯卡莱特……吾儿——吾妻………”
那应该是个初老男人的声音,在玄关高挑的天顶和墙壁间不断回响,在少女们惊愕的目光下,男人伏在楼梯半途,两张大幅的人像下。男人在夏天也穿着覆盖手腕和脖子的厚衣,曾经鲜红的头发早已褪色发白。听到脚步声,男人回了头,但是看到玛格丽特的瞬间,就对一众来人都失去了兴趣,继续沉浸在无用的哭嚎中。
“这是……玛格丽特的爷爷?”
“……是我父亲。
“那是卡塔利亚诺夫卡的家主!而那两位,是这个家的正统嫡子和夫人……”
“啊~啊,好像有人把画像,称为夫人呢。”
明明是阳光正好的夏日白天,这个突兀的声音,却让所有人一下子觉得,自己掉进了黑暗的禁闭室。
黑发的贵妇人踏着优雅但快速的步伐,没花多少时间就走到了大门口,管家颈后冒出冷汗,全身发抖,想要逃走却迈不出步子。
“阿雷希,你还有多少,脖子尚且自由的家人呢。”
“请……请原谅我,拉提卡夫人……”
“念在你对这个家几十年的忠诚,我其实很不愿意惩罚你,你也应该只是念旧吧?怎么办呢,该让你的家中去掉些新东西吗?”
“……母亲。……玩笑也别在我的朋友、客人面前开。”
“啊?哦,朋友。——呵呵,几位淑女,我,拉提卡·维洛,代表卡塔利亚诺夫卡欢迎你们。愿你们在这个宅邸、这片土地玩得开心。”
拉提卡看向僭越的仆人的眼神毫无温度,然而向几名少女打招呼的时候依旧有符合公爵妻子应有的气质和修养。
“哦呀?那位女仆……”
然而她看向奥露塔、看到那个项圈时,眼里的温度再次消失了。
“我的作品,看来没有好好发挥作用呢?是失效了?不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启动过吧。
这不行呢,作为工匠,得让自己的作品好好发挥作用——”
“请住手。”
拉提卡走近奥露塔,即将将手搭上奥露塔颈上的项圈。在场的人只有莉丝蕾夏动得了、抬手拦住拉提卡:
“那是我的侍女。请不要乱碰。”
“可是…”
“我的侍女,我自己会教育。”
拉提卡的黑瞳对上莉丝蕾夏的翠瞳,僵持一阵后,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好吧……玛格丽特,带你的朋友去想去的地方吧。教育我们自家的下人,还有照顾爸爸,就由我来吧。”
黑发的贵妇走上楼梯,拉起自己的丈夫。
那被厚衣遮挡的脖子上,戴着出自自己现在妻子之手的、好好发挥着作用的,仆役的项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