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下

作者:紫信号 更新时间:2024/7/7 13:05:57 字数:11627

一般人如果有一只巨狼载着在林中漫步的话,是会放松身心欣赏自然风光呢,还是全神贯注提防可能会遇到的怪物呢。男人的选择是,坐在少女后面偷偷嗅着少女肩颈的香气。要不是她戴着碍事的头骨,头发的香味也能一并收下。

“说起来,刚才狛狛跳出来的时候你居然不害怕呢,”土著少女说道,“上一个人看见狛狛都吓得跪地求饶了呢,眼泪和鼻涕一直流,哭着喊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狛狛大概讲得是胯下这只巨狼,四肢着地的躯体和一个成年男子等高,会害怕再正常不过了。

“我只是正好知道奔狼的习性而已,”男子抚摸着它灰白的柔软毛发,“别说人了,任何血肉生物都不吃。作为有迁徙习性的魔法生物,会运用自然的灵能乘风奔袭,甚至在一些恶劣天气下还能通过魔法改变毛发长短和骨骼,比如在海里的时候就能够缩短四肢伸延长嘴巴。这些都需要消耗体内的自然魔能,所以是以魔法生物为食来补充能量。”

“诶…”蔻蔻愣住了,缓过神来询问道,“狛狛还能在海里捕鱼的?”

“你作为她的主人不知道么?”

男人无心的问题像是触及了少女的伤心事,这份情绪传达给了巨狼,它关心的回望着少女,她笑了笑,告诉它自己没事。

“狛狛她是我在森林里捡到的,它的族群在迁徙时被偷猎者埋伏,蒲谷英告诉我了这件事时,我姗姗来迟,只在一个树洞发现了还是幼崽的它,好心的藤蔓和叶子受狼妈妈所托,将它盖藏在其中。”

这段往事听起来难过的应该是巨狼才是,是它没有当时的记忆,还是灵智不够理解灭族一事。但是少女明白,于是替它悲伤。

怎么办,突然讲了这么沉重的事情,男人心想着,在这种气氛下还继续去闻少女味道的话就里外不是人了,就稍微忍耐一下吧。等到气氛轻松点,再继续闻。

“你知道很多狛狛,就是奔狼的习性呢,”少女主动抛出新的话题,正中男人的下怀,“你平时坚持看书么,在自己国家是干什么的,啊,在这之前还没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呢?”

面对蔻蔻抛来的一连串问题,男人露出绅士的笑容,“一件一件回答吧,”他说,“先说最重要的名字好了,因为有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身边都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呢。我的东方名字叫郝南仁,西方名字叫古德曼。”

“诶!名字还分东西方么?”少女惊奇道,转身看着男人,“那我呢,莽踏森林算东方还是西方,我是不是也能再取个名字。”

“地理位置上应该算是东方吧…不过这只是我自己这样取而已,”男人的笑容省略了复杂的言语,“原本的名字被我抛弃了,现在的名字只是取着好玩而已。蔻蔻姑娘的名字我觉得已经非常动听了,很符合你可爱的样子,不必再取一个了。”

“可,可爱什么的…”少女盖下羊角骨,给自己发烫的脸颊降温。

好了,现在气氛好多了,可以狠狠地闻个够了。名不副实的郝南仁弓起身子,打算在她的香脖上爽吸两口。

然而这次吸入鼻腔的不是蔻蔻那常年花草相伴的清香,而是一股油脂、硝烟和火药的臭味。

是不该属于森林的气味。

巨狼即刻停下,土著少女握紧腰间的骨笛,她双腿在狛狛两侧一蹬,它便朝着声音的方向奔窜跳跃。奔狼循着刺鼻的味道在树干和灌木的迷宫中穿梭。

他们来到堤岸旁边的一小片空地。这是一片生机盎然的静谧之地。空地中间有一条清浅的小溪正汩汩流动。溪中的鱼数不胜数,就连不善捕猎的幼兽都能随便捉住一条。平静的空气现在却被痛叫打破了。是某种动物巨大痛苦中的嚎叫。

蔻蔻从巨狼身上跃下,男人也跟着下来。她回头示意男人噤声并原地等待。她躲藏在溪流边缘的一颗粗壮树干来观察情况,并紧紧将骨笛握在手中。她看见河对岸有一只成年森息龙蜥,左前臂被什么打出一道血洞,痛苦的嚎叫着,但是目光中透露着怒火。它的尾巴被陷阱夹住,硕大的金属尖牙咬穿了它引以为傲的鳞片。

一个猎人,端着一杆又长又丑的武器,站在龙蜥跟前。蔻蔻紧盯着猎人手中的金属长杆,她从探险家那边听说过这种武器,会发射出肉眼无法捕捉的致死火焰,一击毙命。

她将头骨摘下,轻轻放到地面,然后从树干后面跨出一步,特意踩在干枯的树叶上。那个人类转过头看向她,但手中的武器依然对准着那个受伤的龙蜥。他看不到她的骨笛。

“乖乖,这是谁来了呀?”那个人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像是饿鬼。“你迷路了吗,小美人?”

蔻蔻懂得如何摆布他这种人。就像她部族的男人一样——他们的眼睛在她身上只能看到柔弱。她不动声色,谨慎地打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同时调整着抓握骨笛的手。她的双眼落在他手中的武器上。

他对这个女土著狞笑着,把她的反应当做是恐惧。“第一次见这东西吗?过来好好看看。我不会伤害你,”那个人哄骗道。他转过身把猎物留在原地,并将武器举到面前。

那杆武器刚从龙蜥身上挪开,蔻蔻就从树后飞旋着跳出来。骨笛的两侧透过魔法延伸出两端碧绿的尖刺,掷向那个人类的躯干,同时横冲到空中跨过小溪。狂野的魔法让她像野兽般奔袭。

猎人来不及躲。魔法的长枪穿透了他的手臂,将他仰面击倒在地。蔻蔻即刻从披风底下掏出剥皮小刀,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

蔻蔻举起刀,落下时,他的喉咙轻而易举被穿透。猎人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

女土著没有再搭理这副新鲜温热的尸体,收回化作长矛的骨笛,走向了那头龙蜥。只用了几秒钟就解除了尾巴上的陷阱。它被解开的瞬间,扑向那个猎人的尸体,一边撕扯,一边发出愤怒的低吼。蔻蔻微微一笑,吹奏起一小节段笛曲让它不那么生气,然后再半跪在龙蜥身边,为他治愈伤势。

————

“你之前也这样杀过人么,”男人看着在河边洗刀的女土著,声音冷静,这反而显得奇怪。

“没有,这是第一次,”除了刀以外,少女旁边还有从尸体拔下来的衣物,“但杀过别的像人类的东西。我在两年前捡到狛狛时,就告诉自己不会手软了。就是这样…你怕了么?”

“怕什么?”

“我这样…会杀人的姑娘,”她凝视着睡眠,看着手掌凝固的血污,“你国家的姑娘是不是都很温柔体贴,美丽善良。不像我这样…”

“一些大小姐或许如此吧,看见流血就哭哭啼啼的,看到自己晚餐要吃的鸡羊要被杀了于心不忍的,”男人觉得好笑,“这里正好能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是个流浪者,不属于任何国家,没有任何势力能够庇护我,如果不杀生的话就没法有尊严的在这个世界生存。所以,我觉得你做的很好。”

少女转头看向男人,他头部的轮廓此刻与太阳的光晕重叠。灰色的瞳眸颤动,她从未想过被认可是这种神奇的感觉。明明是今天才认识的人,却感觉自己可以把整颗心交给他。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件衣服…”蔻蔻起身将衣服递给男子,“虽然是死人身上的东西,但比起你现在这一身,换上这套衣服更合适些。血迹我刚刚洗掉,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忌讳。”

“没事的,”男人说,“我以前还在战场捡死人的东西卖钱呢,女神会原谅我的,实在不行我回头给她上两柱高香。”

二人相视一笑。男子抱着衣服到树木后面换上,而少女继续蹲在河边清洗刀具。蔻蔻身为森林的孩子,不管是视力还是听力都很好。所以即便有潺潺溪流的水花声,用心一听,她也能听见树干后面那衣服布料摩擦男人皮肤的窸窣声。明明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明只是换衣服而已,蔻蔻却不由得小鹿乱撞。

男人从树丛中出来时,已经换上了猎装,还别说,是有点小帅。作为森林的孩子,先前男人穿着睡衣时就能察觉到他匀称的肌肉,现在换上正经的衣服更显身材和气质了。

“很合身呢,”蔻蔻想说些夸赞人的话,但想了想就只知道这么一句。这身衣服的原主人是她最痛恨的偷猎者,但是穿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却毫无厌恶感。

没有太多的废话,两人再度骑上奔狼,在日落之前尽量多赶些路,期间蔻蔻一直在留意四周,提防那名偷猎者还有其他残党。

莽踏森林对于外界来说仍属于未知地带,其中的历史鲜为人知。进步之城的探险家公会和纳刻西斯的先遣队都多次造访过这里,为了寻找神秘的宝藏或是开拓新的疆土而深入密林…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而现在偷猎者居然能深入到腹地,这让蔻蔻不得不在意。

檫树非常神经兮兮,有时候一只蜗牛偏僻了路线他们都会紧张的举起树叶。如果它们都陷入了沉浸,就说明现在森林中确实没有威胁。蔻蔻这才放下心来骑行,这么多年来有一两个侥幸者闯进来也正常,自己身后就坐着一个不是么。

————

森林的华盖彻底遮挡住了天空和月亮,翠绿的树叶恰似那密布的云。昏暗下来的森林危机四伏,但也颇具美感。发光的翅萤在黑暗中翩翩起舞,身后留下夜光残影。紫夜貂的花瓣缓缓张开,向温润的夜色吐出微光的花粉。

男人并非是第一次来到莽踏森林,但在这里过夜这件事对他来说倒是新体验。人迹越罕至的地域说明自然的魔法越狂野,极北之地的莽荒巨兽以及东方大陆的珍禽异兽便是证明。

他正思考是不是该找个山洞烤火,便看见山坡的石块站了起来,抖落身上的碎石和灰白的苔藓。几根粗长的步行足从底下伸出,看似是裂缝的部分,其实是缩进去的头部,一种他没见识过的虫子陆续爬回悬崖峭壁的洞穴中。

转变思路,想着可不可以编个吊床睡在较高的树枝上。透过一类飞虫和奇异花朵的荧光,她又看见藤蔓在头顶处攀爬,邪祟的颜色在微光下狂舞,手指似的叶子波动起伏,宛如呼吸。藤蔓频频亮出彩虹般多彩的花瓣,像在主动邀请。好在男人没有蠢到像昆虫那样,见到鲜艳的颜色就扑上去,但这也打消了他的念头。

“不用担心,”少女的回眸一笑伴随着金光闪烁,美丽得让人心醉。

而男人可能是真的醉了,她发觉少女周围的光芒愈发灿烂,照亮了她全部的轮廓。巨狼放缓了步调,男人从野兽身上感到了敬意,对这道光芒的敬意。

空气中飘散着金色的粉末,来自于一颗照亮森林黑暗的幼龄树。树干高大挺拔,楔形的树叶密集在顶部,发出温暖柔和点金绿色光芒,宛如加身于树木的一顶王冠。那些光点在触碰到皮肤时浸入体内,一股温热涌上心头,男人先前被踢飞而留下的隐隐阵痛彻底消失,同时还有一种神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看着宛如太阳的余晖,好像自己一生的努力终于来到尽头。完成了使命的自己终于能够停下脚步了,现在,在树脚好好休息吧,你被树的光辉仁慈了。

帝梧桐。男人再熟悉不过了。

“七年前,我亲眼目睹大圣树的一颗种子落在这里,”蔻蔻的双脚落到地面,用肌肤与这片滋养神圣的泥土亲近,她十指交叉,低头祈祷,向金黄的树木献上感谢,“圣树是一切生命的来处,也是归处。身死之后,灵魂会滋养圣树,神圣又将归还于生命。不会有生灵在此僭越,在这落脚再合适不过了。”

到了晚上,蔻蔻脱下了脑袋上的羊头骨,像普通女孩那样整理头发,准备入睡。二人没有能盖的毯子,而是躺在狛狛的毛绒身躯上取暖,看着帝梧桐的光点在空气中悠然飘动。

蔻蔻将嘴唇对准骨笛的吹孔,正欲吹奏,便注意到男人的视线。

“我打算睡前再用音乐安抚一下野兽们,以防万一,”少女说着,笑容恬静温婉。

笛声宛转悠扬,和第一次听到的乐曲比起来,这首则结合了她当晚的心境,吹奏着夜色的静美与放松。曲声在密林间回响,就像是树木在互相告知演奏开始了。

森林在笑,那颗小梧桐树也在笑。金色光点连成了线,跟着蔻蔻的旋律起伏着,就像是它也在跟着哼唱。与第一次同样,歌曲的魔力沏人心田,一时间忘记了全部忧郁与烦恼,就连男人那份想要偷看简陋衣裳下少女肌肤的欲望,也被这份神奇的魔力给净化了。做到了真正的心无杂念,很适合安睡。

一曲完毕,蔻蔻根据背后靠着得大家伙的呼吸起伏,便能判断自己这次演奏的很成功。狛狛睡了,自己也该睡了,她将笛子放好在身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发出慵懒却疲惫的娇哼。

然后她发现,和他一起靠在狛狛身上的男人在看着她。

“诶,诶…你还没睡啊,”她有些不可思议,但回过神来又有点害羞,刚刚那不雅的声音全都被他听去了。

“是啊,一想到这么可爱的女孩躺在身边,的确睡不着。”

又是这样,说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但此话绝无虚假,想要与她多相处一段时间的想法货真价实。他靠着自己的精神力和执念,挺过了魔法的影响,是对少女睡颜与梦呓的强烈期待支撑着他。

“那么,”少女扭捏道,“要我再吹一手么?”

男人摇头,眼神充满对她的怜惜,“今天一路下来我都没做什么事,怎么还能麻烦你呢。你就先歇息吧,我稍微想点事,差不多了就也躺下了。”

蔻蔻被她炙热的眼神给烫伤,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到那种年龄么,所以才像如此的情迷意乱。她摇了摇头,甩开思绪,又向男人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休息。

看着少女半个人陷入巨狼的绒毛之中,男人回头看向金黄的梧桐树。

他已经掌握了这个森林与这个少女的关键所在,不如说最开始出现在她面前时就早有准备了。根据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感受,男人可以笃定其中的因果了。这片地带太安静了,作为原始森林的腹地来说,正应该是最危险的地段。各种生物揉杂而成的奇美拉,拟态成人形的食人动物,四处游荡巡猎的刃齿兽,盘丝成阱的巫毒蜘蛛…作为热带雨林的招牌项目居然一个没见着,作为旅游来说未免太亏本了。

如果连腹地都这样了,那么周边呢?一些小村落生活的地带,动物们也是如此的克己,韫匵藏珠么。男人看着帝梧桐,心中暗暗得出结论。

“古德曼先生…”少女突然的声音打断了男人就寝的动作,“你能给我讲讲圣树的事情么?”

“你一个本地人怎么还向我请教起来了。”

蔻蔻咧嘴一笑,却见不到喜悦。她挺起身来抱膝而坐,她偷偷看了一眼男人,眼神在此刻相交。灰白的眼睛,反射出会树的金光…还有谜团重重的男人。

“圣树的故事都是靠一代代人只能依靠昏聩老者和部落萨满的呓语反复不断的讲述,”她斟酌着老兵教她的词汇,尽量让对方觉得有文化,“他们说的很多东西都是迷信,我想知道真相。就像这棵树是否真的那么神奇。”

“真相啊,”男人知道这个词的沉重,“我的知识也是从他人身上获取而来的,这种东西离真相有很大的差距,你在这里生活多年,通过观察,自己获得的知识是什么样的才最重要。我说的话充其量只能作为参考,给你一个新的角度去看到事物。”

少女点了点头,“那样也没关系,请说吧,”她双手握拳,倾耳戴目。

“是么,那就听好了。”

眼神再次相交,只是气氛发生了变化。蔻蔻放松了对呼吸和目光的控制,这是她完全信任一个人的表现。

“世界是一个循环系统,”男人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凭空出现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凭空消失的。帝梧桐在自然循环中是个精神与物质的中转站,生命死去,肉体化作鸟兽的粮食,骨血成为土地的养分,而灵魂自然也要被分解,有所归处。一些地区的神灵会将灵魂渡往彼岸;而有些妖魔会诱骗迷茫的魂魄,用来填饱自己肚子…这些都是循环的一部分。而哪些没有去处的灵魂会在盘桓中逐渐失去形态,分解成灵能在物质世界中漫无目的飘零。帝梧桐以吸收这些灵能为养料,过程中会制作并释放有机物质,就是你看到的那些金色光芒,他们会哺育物质世界的生灵。”

法师和科学家对魔法生命的研究是相当理性的,学习这些知识的男人,说出的话自然也得是理性的。而一旦将抽象的事物进行理性的结构,就会剥夺它身上的神话与浪漫色彩。男人看了一眼女孩,确认她能否理解。

憧憬。一个森林土著的双眼居然有着对知识的憧憬,她那两道伤痕交叉般的瞳孔闪耀着智慧的灵光,或许男人就是被这样的视线吸引而来。

“古德曼,”她问道,“能告诉我这些知识都是从哪学来的么。”

这个问题意外的难回答,人的知识有些是总结的经验,有些是别人授予的,有些是从书中获取的。帝梧桐在世界各地生长,他不知道和多少人探讨过循环和起源的奥秘了。

“至少帝梧桐的话,是我在家里的图书馆看得,”男人自豪的说着,一谈到这里他的情绪就莫名高涨,“里面有本书专门记录这种植物的生态特征,还不乏对自然系统的探讨,非常值得一看。”

“家里的图书馆?”少女捕捉到了关键词,“你不是流浪者么,流浪者怎么会有家呢?”

男人不解,“为什么流浪者就不能有家呢?”

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孩,一个流浪者一个德鲁伊。沉默着。风在树冠之间逃窜,树叶婆娑,仿佛哭声。

“既然有家了,”女孩说,“为何还要流浪呢…”

男人盯着圣树的金光,疲惫的瞳仁映出跃动的火光,“真难回答啊,这个问题,”但却是个好问题,真的是个很好的问题。男人回顾自己两世为人,似乎都没得到能够回答的答案。

男人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感情,对原先的世界也没有什么感情。两边各有各自的残酷和薄情,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剑与魔法的世界听起来充满幻想与刺激,实际上都是些吓人的东西,漂亮的人鱼姐姐一靠近就变成狰狞的怪物,半夜醒来发现圆头圆脑的精怪在撬自己牙齿。而混泥土与钢筋的世界更加不讲道理,这边战士深知自己会战死沙场,每次出征都是视死如归。而那边的战士签下合同的瞬间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之后的荒芜岁月里,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得而知。

他谁也不恨,因为已经没什么好恨的了,全部都化作了余烬,只是微微烧着。兴许恰好溜了这一丁点的飞灰,才点燃了他梦想的大火。他的梦想迫使着他流浪,而他的梦想又包含了别人的梦想,这才有了家,他是带着家流浪的。男人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可又要怎么向眼前的姑娘解释这种抽象的结论呢。

沉默在二人之间拉锯,他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扫兴,这次的夜谈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是少女拿起了那根骨笛,向男人敞开心扉,说起了从前的事。

“我是强盗的孩子…”少女开口道,谁也不知道她怀着怎样的决意,“即使母亲说是她爱上了一个始乱终弃的冒险家,说父亲是为了去完成自己的梦想才抛弃我们。但部落的老人告诉我,那天晚上,一伙强盗袭击了村子,掳走妇女和小孩卖作奴隶。只有两个人活着从强盗手里逃了回来,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她肚子里的我…”

母亲经常哭泣,总在夜里以为孩子睡着时,独自静静流泪,很久很久。

“我的母亲本能成为部族的德鲁伊,但把被村里人视作恶兆的我生下来后,她作为罪人被剥夺了这个资格,还被赶到一个里村里很远的石头洞里。之所以没有赶我们走,是因为有求于母亲,她会魔法,也会医术。得益于此她才能生存下去,把我扶养长大。”

母亲何尝没有想过带着孩子去觐见大圣树,靠着自己的魔法天赋争取生活在那边的权利,树脚下的城邦不像村里的人那么腐朽。然而她太软弱了,面对森林中妖魔鬼怪,没有自信能运用好与生俱来的力量以及传承下来的乐曲。她想着再等等,至少等到女儿长大以后有能力自保,再一起冒险前往位于雨林几何中心的大圣树。只要等她再长大一点…

“八岁的时候,我垒起堆柴火化了自己的母亲。第二天早上,我走上俯瞰着瑞格恩村的山坡,沿路洒下她的骨灰。我知道,即使母亲为这个村子做了那么多,村里的人也不会接受我,”她脸上没有表情,不知是把眼泪在母亲离去的那天全部流完了,还是说在那之前,就已经如此麻木了,“我只学会了母亲教我的曲子,却没有掌握魔法,这也被村里的人当做是恶兆的证明。作为强盗的孩子,又不能成为村里的医师,自然是不能再继续呆在村子里了。只是他们也聪明,母亲刚死就将她的小孩赶走,难免会惹来闲话…所以他们选择了委婉一点的说法。”

男人看着她紧紧握着自己母亲的遗物,他已经能想到村子里的大人如何哄骗她的了。告诉她这是伟大的使命,说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若不这样的话他们村子就会遭到怪物的威胁。于是女孩每天都带着骨笛去吹奏,让森林那些危险的动物们不靠近村子,就这样一次去的比一次远,吹的一次比一次久,一直到德高望重的村长说干脆就驻守在森林深处,看着那些野兽,别回来了。

“恕我冒昧,”男人不得不确认,“你现在几岁了?”

“过了这个秋天就十五了。”

自那以后,七年了啊。一个小孩在这样的森林里呆了七年啊。气氛不断降温,即使是燥热的雨林夜,即使有圣树的黄金光。男人都无法感受到一点温暖。

女孩裹紧了自己的斗篷。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把这些难过的事情说出来,明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事到如今,还要找人倾诉来让自己好受些么。

蔻蔻抬起头,确认对方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而她看到的,是男人努力压抑自己愤怒的模样。

她的心彻底化了。

————

随后两天的跋涉很平静,虽然是以莽踏森林平时的标准来衡量。两人在路途中就像一起旅行的男女般惬意,无话不谈。因为愈发靠近大森林边缘,空气和地面都变得干爽。没了那种潮湿与闷热,也没有了其他复杂难解的困境。但是蔻蔻来说,被男人含住脚趾这件事,仍然是件需要克服羞耻心的挑战。

万事万物都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连成一体。无论是飞舞的鸟儿,还是轻轻摇摆、缤纷多彩的树木。就连在树影之间一闪而过的动物,猎食者和猎物之间的追逐,都展现出一种优雅的和谐。生灵默默遵守着自然地秩序,做的每件事都有意义。

热带雨林不乏河水,同时还有丰富的水果资源,不用冒险去狩猎动物,光这些就够吃很久。但情窦初开的豆蔻少女,也会想着让男人吃点好的再上路,伏击在草丛中,用骨笛幻化成的魔法长矛来打猎。男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晚用几根树枝搭成的烤架,和架在上面不停流油的野猪肉。

因为有蔻蔻在身旁,哪怕伴随着危险男人也非常开心。而随着对话的次数,女孩对男人也愈发好奇。

潮湿的雾气逐渐减少,也不再有挡路的藤条和植被。树木愈发窄小,足以让巨狼载着两人奔跑。森林中已经开始出现人类生活过得踪迹了,用水扑灭的火堆,用兽骨拼成的图腾。两个人知道,已经到了。

“接下来只要继续顺着河流走就出去森林了,”少女的声音柔情似水,由衷的为他安全离开森林而感到开心,并献上自己的祝福,“从这里开始,就不会有藤蔓和荆棘遮住你的去路了,你可以回家了。”

但是少女的神情却是那么悲伤,让男人迟迟没有踏出脚步。她应该还要话要对自己说才是,她那最真心的话。也许是因为人生第一次,也许是因为勇气在旅途中不知落在哪了,声音怎么也无法汇聚成形,只能像这样——招着手,做个简单的道别。

“真的不行么,”男人又一次问道,“和我一起离开。”

蔻蔻摇了摇头,其中蕴含着她莫大的信念和坚持。她握着骨笛,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除了痛苦以外还有她的责任。

“虽然我不喜欢村子里的人,但那毕竟是母亲的家乡,若我离开,野兽就会重新活跃在人们生活的地方,那样又会爆发血淋淋的矛盾。而且森林里有很多我的朋友,我得替他们守望着,以防偷猎者的到来。”

这三天来,男人已经充分理解了她的想法,少女已经是位非常优秀的德鲁伊了,她的天赋留在森林里才最为合适。男人尊重她的选择,不想用感情牌去影响她的决定。

于是男人离开了。伴随着苦涩的风,一直向前,直到身影消失在林中。

羊头骨滑落盖在脸上,完全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巨狼感受到自己的毛发被点点温热打湿,它扭过头,想要舔去主人悲伤的情绪。

“我没事的,”她撩起头骨,擦拭眼泪。然后驾着坐骑,转身回到来时的路,这一瞬间她多么希望有个声音叫住她,那样的话,她的心肯定会动摇不已。蔻蔻紧绷着眼角,不然眼泪继续流淌,只是嘴唇一直抽搐着,委屈的眉头也迟迟不肯松开。

“哈哈…这就是,失恋么?”

————

奔狼狛狛载着少女回程,它的指爪绕过戒心重重的块茎和健忘的蚯蚓,但还是会触碰到树木的根须。而树木借此感知到女孩的到来,丛林因而怦然大盛。这里是蔻蔻曾经跟母亲练习吹奏的地方,周围的大树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或者爷爷奶奶。

一只松鼠从较低的树枝窜到头骨的羊角上,再爬到少女的肩膀,轻轻地依偎她的脸颊。

整座森林再替她分享悲伤,见此一幕,她回想起在过往的点滴,自己必须振作起来才行。她戴好羊头骨,露出哭红的眼角,颧部的涂绘已经被泪水洗涤,本就稚嫩的面庞变得更加脆弱幽怜。但是眼神恢复了以往的坚毅,她继承了母亲的顽强,想必很快就能从失恋的伤痛中走出。

少女举起笛子,准备用一首从小吹到大的练习曲来宣示自己的回归。她整理好思绪,这三天发生的事情想必自己此生难忘,男人的笑容和话语历历在目,但是她必须向前看,那就献上最好的曲子,来与这段感情做诀别吧。

但是,嘴唇还没来得及对上吹孔,她便感觉到这片土地的异样。大地远处传来振动,绝非来自于哪只宏伟巨兽,这振动毫无生机,只给人一种焦躁不安的粗犷与暴力。

树木们交头接耳着,传达情绪中的阴影,而这份阴影并非事出突然的惊讶,而是与日俱增的恐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少女疑惑道。

蔻蔻全神贯注,用狂野的魔法感知森林的律动。她听到了金属的碰撞声,还有轰鸣,是某种重物在森林里前行,一路碾碎盛开的花朵和拟态成石头的虫子。再然后是一颗巨树的倒地声,轰如雷鸣,橡子和小动物们惊慌失措,落脚在附近的鸟群被这动静吓得振翅而飞。

“狛狛,去瞧瞧!”她弓起身,紧紧抓抱住它的身躯,双腿一踢,巨狼的毛发绵长成风,像一阵无法捕捉的气流在森林里狂涌。

轰鸣声越来越近,蔻蔻让坐骑放慢脚步,它身上的气流随着降速的动作变回普通的毛发。少女拍了拍巨狼,让它安顿好自己,因为从小由人类带大,他并不太懂得自己狩猎和搏斗,面对这种情况让它躲藏起来反而更方便行动。

而少女自己爬上树冠,在树枝相衔接的地方奔跑,魔法和生活的经验让她如履平地。她不断前进,耳畔的声音也愈发丰富,树木之间正在传唱着悲哀的音调,一声声哀嚎从远处传来,犹如将死之人呜咽出点汗哀乐。

蔻蔻想起来了,她在此时想起来,这个方向是哪了。是她的故乡,那个将她驱逐出去的村落。

蔻蔻在一根足够粗壮的树枝上停下了脚步,她扶着树干,气喘吁吁。不是因为使用魔法在树冠奔跑需要消耗多少体能,而是因为眼前的景象撕开了她的肺叶…

本该建着围栏和草屋的地方,被某种巨物给推平,只剩下一地的残枝碎瓦。蔻蔻瞪大眼睛,因为她看见村子的残骸里不仅有她小时候很喜欢的鸟图腾,更有几个被碾成肉酱,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周围用来掩盖村庄位置的树丛全部被平整、光滑的斩断,放眼所及,全是记录着岁月的年轮。

目睹如此残忍的一幕,蔻蔻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她注意到两条并行的痕迹撵过了村落,并且不断延伸,上面的花纹似乎是某种爬行动物的鳞片,但如果是生物的话,这个踪迹又太笔直。一大片的树木不翼而飞,失去了掩体但也放轻广视线。

土著少女顺着痕迹的方向极目眺望,见到的是一只金属打造的巨物,大大小小的轮子用有奇怪纹路的黑色皮带包裹,痕迹就是这个东西留下的。而巨物的前段有一根手臂,或者说是长鼻,衔接着飞速旋转的锯片。锯片上面的牙齿凿进树木的体内,木屑和灵能犹如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伴随着刺人耳膜的惨叫。

目标非常清晰,蔻蔻愤怒地咬紧了牙,抓紧骨笛,脚踩着前后两根树枝,摆出投掷的姿势。她深吸一口气,自然的元素魔法在她身旁汇聚,骨笛上的古老纹路闪烁着辉光,意志在此刻成为了力量。注入灵能,骄傲的双头长矛出现在手中,她将这一击投向那台机器。一瞬间,那只金属巨兽就被贯穿,也许是误打误撞,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科技魔法驱动的引擎与长矛发生反应,引发了巨大的爆炸,机械零件带着火星子落在地面,酷似吐烟花炸出自己种子。

蔻蔻没有松懈,虽然大地的振动已经平息,但入侵者仍然在森林的周围,她通过树木消息的传递很快就确认这一伙人的位置。她手掌一张,被她掷出千米之外的骨笛在空中旋转着,直到回到她手中。召回的时间因距离而拉长了,而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她发觉入侵的那一伙人朝着森林外逃走了。

她想追,却被身后阴影留住了。她回头望去,是一整个森林的创伤,触目惊心。她跳落到地面,没走几步便脱力的跪倒在地上,看着这一幕,久久不能平息。她只能祈祷,祈祷那些灵魄能够被大圣树接纳,归还于这片森林,与自然一同万古长存。

而当悲伤离去,理性重新占据主导。蔻蔻开始思考,为什么呢,自然保护着这片森林,数万年来都未被外界征服过的历史。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是入侵者操控的巨物太强大,还是村子里出现了叛徒把外人带进来了?她思考,想要得出结论。

“自然的心未被驯服,狂野的动物并非威胁,而是森林的自我防卫,”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蔻蔻身后,她以为他离开了,但他回来了,或者,从未离去。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就像一个无情的审判者一般,宣告着前因后果。

“你们的先祖,也就是定居在大圣树脚下的居民——伊什人,他们将借由森林的庇佑,躲过了数个世纪的灾难,那些争夺力量的战争,邪恶君王的野心,帝国陨落后的割据,机械神明的失控…他们隔绝世界千年久,一度险些毁灭世界的事件都没有影响到他们,正是靠着自然的生态将外界拒之门外。”

食人的植物,恐怖凶残的动物,它们虽然会对定居在此的人类造成威胁,但是了解生物习性的部族们依然能在此繁衍生息,而对那些觊觎这片土地的入侵者来说,它们就是森林的卫士,填饱自己肚子的同时威吓着不速之客的野心。这就是它们生态位,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

“是我的错…”她瞪大了眼睛,男人的意思她听得很明白了。她看着手中的骨笛,不愿相信,又不得不信,“是我用魔法扰乱了自然的循环,导致那些偷猎者和入侵者肆意妄为。全都是…我的过错。”

“准确来说是这个村子的错,”男人冷漠道,“是他们让你引走怪物,然后自己逍遥自在,没有了生存的压力,违背祖训擅自和外界接触,想要谋取更好的生活,然而进步之城的权贵们心脏都是金子做的高科技,多花一分钱他们的心脏就少跳一下。”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这其中的因果让人不由得恐惧起命运的意愿。少女的大脑嗡嗡作响,她试着把头骨摘下,让脑袋透透气,没有任何效果。她的双手,母亲的笛子,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在保护着村子里的人,同时保护着这片森林。到头来,她这七年都在做着多余的事情,她的血液和她的心感到冰凉。

“我该怎么办…”少女气若悬丝,这一瞬间她被绝望感压垮了,一直以来她做的事情都在危害森林中的朋友,这以后她该以什么表情对待他们,更重要的是,她在这里还能做什么事,整个自然的循环系统严丝合缝,环环相扣,完美无缺。回顾这七年的时光,她惊人的发现自己是那个最可笑的外人。

男人清了清嗓子,“如果你无处可去的话,”说出了他最初的目的,“要不要来我这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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