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传来屠宰场的那股恶臭。
就像肚子挨了一拳，吸不上气，扬不起帆。
那股恶臭总是能钻得很深，让你觉得永远都甩不掉。
那是海兽被开膛以后发出的剧烈咸腥。它流出来的肠子粗得足以容人，其他下水腐糜黏在卵石路面上又曝晒了数周。除了海兽，还有上万只偷食的海鸟留下的鸟粪，配上码头满身血污的工人随地便溺。这股集恶臭之大成的气味，口味再重的人也得吐得胃底朝天。
哪怕用巨人都能喝倒的烈酒浸透面巾再捂住鼻子，这股臭气也能轻而易举的传入你的鼻腔。
滂臭、肮脏、恶心，却依然有人觉得美妙。修德里克的父母深爱着远航、码头、宰杀。臭、越意味着满载而归，意味着海兽带来的巨大财富。
海浪染上了血色，就意味着人们兜里有钱，有钱就会在码头的饭馆、赌窝、酒馆等地方去挥霍。而他的父母作为镇上最有钱有势的商人，他们给工人发的工资，最后都会回到他们的口袋。
他们一家是小镇最早有船的人，这艘船给镇子带来了繁荣。而繁荣就是世界上最臭的东西。
“修德里克！”父亲拄着装模作样的拐杖，揪着那滑稽的八字胡，朝着他大喊道。他以前出海捕猎的肌肉已经被好吃懒做的肥肉所替代，受过风浪拍打所历练出来的头脑也被昂贵的名酒给泡坏。他的良心如今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去摆弄那些鱼叉和火药。”
“凭什么，父亲，”他这次一定要说出口，“我已经十五岁了，难道还不能决定以后做什么吗？”
“不能！”
父亲的话语令他心寒，年幼时父亲在太阳与浪水中的伟岸形象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个大腹便便的暴发户。
“所以说凭什…”
“凭你是我的儿子，你应该学习如何经商，如何壮大我们的家业。”
“那种东西一点意思都没有！”
“到海里送死就有意思了？”父亲的胡须抽搐了一下，“都怪你母亲太惯着你了。你根本不懂养活自己是多么艰苦，每次出海都是生死未卜，那样的日子不是你该过的。”
“那我该过上什么日子，每天躺在家里数钱？像你一样泡在酒和女人堆里，放任母亲在那种地方鬼混问也不问，一家人多少年了在桌子吃饭都没有过！”
“修德里克！”父亲怒吼道，“那些不是你该管的事。你现在只需要好好学习，到时候你要做什么都任你选择，如果你看不起我和你母亲…这个样子。就自己努力去改变。”
“我现在不就是在努力么？”
“你现在只是在做小孩子天真的梦。”
父子两人互相瞪着。曾经的他可能会被父亲健壮的身体和坚毅的脸庞给震慑，而现在，看着面前肥头大耳的家伙，他只觉得好笑。于是他转身离开，冲出这个家门，而父亲对他的叛逆只是不屑地挪开了视线。
————
修德里克看着浪花拍打在那些东倒西歪的礁石，溅起蓝与白的舞曲。这是他的家乡，是靠海吃海的地方，人们自力更生，亲戚邻居之间互相照顾。眼前这片海岸，曾经他与同伴们嘻嘻闹闹，上蹿下跳，拿鱼骨当剑刃，拿贝壳当金币。
而如今，这一片海是他家的私人财产。他的那些朋友，如今都在他的家里打工。
这不是他想要的光景，他认为的财富不该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这不是他应该踏上的路。大海残酷无情，想要活得简单并非错事，他不会去斥责父母，但不会接受父母为他安排的人生。
他向远望去，海与天连成一条线。浪花从远处前仆后继的推来，亲吻着礁石，雪莲飞舞，水雾弥漫。他站在此处，海风的咸味吸入鼻腔，洗刷着码头的腥臭，清爽席卷全身，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
歌声。
少女在礁石上吟唱。
连绵不绝的哀怨和悲愁，痛彻心扉的撕扯与离别，这份忧伤与海洋一同浩瀚，这份歌声与海洋一同漂流，无边无际，诉说着无法化成形的殇。被淹没在深渊的古老民族，那不为人知，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音律穿过人类刀剑的锯齿与捕网的空格，染上血淋淋的凄凉。最后只剩下眺望，倾注全部的思愁，眺望那海面的尽头，长久的等待，长久的祈祷。毫不浪漫的心声化作歌，想要被听见。
修格里克止不住心中的澎湃，迈向她的步伐在沙滩留下欣悦的印记，然后又被浪花推平。他的裤腿没入浪潮，义无反顾地向着那颗孤零零的菱形礁石跋涉，犹如着魔一般，甘之如饴被那歌声引去。好像那边就是自由，好像那边就是他的理想。
“涅芙！”修德里克抓着石缝爬上礁石，仰望着顶处的背影。
坐在菱柱顶峰的少女缓缓回头，只在末端自然卷曲的头发随风飘扬，却神奇的像是裙带般漂浮在海洋中。更神奇的是，她的头顶长着一对羊角，贴着脑勺的形状向后挑，环绕的角纹闪亮着水母的荧光。
二人对视，她的眼白是深邃的黑色，来自大海的无底空洞，但瞳孔和他是一样的，都是醋栗色。他被强迫穿得高跟皮鞋不适合在潮湿的斜坡上行走，只能狼狈地用半蹲的姿势攀爬。随着他靠近涅芙，他才注意到她海豹皮背心的吊带脱落，香肩的肌如肤海鸥羽毛般光滑白皙，和嶙峋的礁石行程鲜明对比。他害羞的瞥开视线，而少女像注意到了他的反应，将带子勾回到肩膀。
“这种程度就害羞成这样，”少女调笑道，“还是小孩子呢。”
少女清悦的声音洗涤着他的内心，能够露出笑容，他继续向前，想要达到少女身边，却有一道寒风袭来，他连忙压低身子，避免滑倒。家人的声音莫名在脑中回响，他的双腿没有再次攀爬的勇气，仅仅是仰望着少女。
“涅芙，”他说，“待会要去街上买点衣服么？”
“可以么，要花很多钱不是么，”少女无心道，“我这一身够啦，哪天坏了也能用海草和贝壳凑合，我反正不像你们那么怕冷。”
修德里克捏紧拳头，他知道自己还在依附于父母的财富，利用着家庭的优势才能像这样游手好闲的找她聊天，给她买各种东西。他知道自己可耻，但这一切很快就要改变了。
“那我们去买点吃的如何，上次的烤鱿鱼，或者大壳蟹，随便你点。”
海水拍打着少年的稚嫩而又硬朗的身体，也拍打着他那颗迷茫而又坚定的心。涅芙注视着他，表情不流露出任何情感，她们种族生来就是如此，不懂得如何表达，却又梦非常轻易的去理解。
“你要走了么？”她说，“远走高飞，星辰大海，绝不回头的梦想。”
“嗯。”少年果断道，没有任何犹豫，“等到晚上，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我会坐上一周的牛车到阿斯兰的边沟镇，从那边坐船到蛸形群岛，在那边工作，赚钱，然后买一艘自己的船。等年纪大了，赚够了钱，就远渡到东方大陆，听说那边非常适合颐养天年。或者去进步之城也好，那边只要口袋有钱就好办事。”
“是么，”少女淡淡道，还是无法从表情中读取出什么。
“说得有点远了，”修德里克自嘲的笑了笑，“得先把眼前事先做好。我知道。所以我现在准备先去街上买点干粮，万事俱备后，天一暗就出发。”
一道在礁石处撞起的浪花铺盖在少年的脸上，海水在他的眼中渲染开来，雾气消失，他再次抬起时，少女却消失在礁石的顶端。
他焦急的想要寻找，一回头，少女的摄人心魄的美貌近在咫尺。他慌乱地向后倒退，跌倒在礁石上，回退的海浪沾染他身上华贵的上衣，盐水呛进他的鼻喉咙，引得他咳嗽连连。
“没问题么？”少女歪着头问道。
少年一时间不清楚她的问什么，“不要紧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了，只是…”
他用手抹去脸上的海水，起身时，少女与他终于平齐了视线，而他也终于看清她身体的全貌。在少女动人的外貌和鲜艳的裙摆之下，并非是一对纤细修长的双腿，而是一条柔长的鱼尾，盘蜷在平面支撑着身子，闪灿的鱼鳞从海蓝渐变成梦幻的粉色，衔着梧桐叶一般的尾鳍在水中起伏。
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被朋友厌恶的修德里克在海边遇见只身一人的她。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示好。用衣物和食物换取了对方的信任，用快乐的时光来陪伴对方的孤独与彷徨。
海水之间互相追逐打闹，撞击礁石时发出欢快的阵阵笑声，伴随着天边海鸥的啼叫，明明近在眼前，却好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
“涅芙，你愿意和我一起走么？”
浸在水中的鱼鳍停止了拍打，异人少女静静看着眼前的男性，一言不发，只是指了指自己头上的角，再用鱼尾掀起一道浪花泼在他脸上。
“可以像之前一样披个大斗篷。或者给你准备一个很大的鱼缸，用布盖上，然后花钱让人搬着你…”
鱼尾重重拍击海面，再次用浪花攻击修德里克。他想把她藏起来，一直到他成功那一天，充满了美好与幻想。是因为少女不信任他么，还是没有与他共患难的勇气。
“是那个使命么？”
少女陷入了回忆，就一瞬间，可以追溯到海洋与大陆分割之前，是人类不可能参与的回忆。
“嗯。”
他的志气被冰冷的海水扑灭，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答复，死缠烂打可不是男人该做的事。他在说服自己，比想象中难，他知道放下很不容易，但没想到这么痛苦。
他口袋里掏出一枚与海天同色的戒指，闪烁的光辉，正如太阳照射在海面上波光，“你说苍星石是你家乡的石头。市面上没有买，只能沙子中寻找你给我看的石砾，就这样一粒一粒搜集，让人做了这枚戒指…本来打算做得再大点的，但是时间不够了。”
他颤颤巍巍的靠近少女，他第一次发现二人的距离如此之远，发现在海水中行走是如此艰难。修德里克将戒指递给她，“二十年后，如果你还没有达成使命，我就开着我的船来接你，”少年的勇气正如他的心性般方刚，“你愿意，收下这枚戒指么？”
少女眨了眨眼，接过这枚戒指。
这举动让他欣喜若狂，他还想再说什么，却激动的无法发出声音，他站在原地，仍由海水浇灭他的心火。
“我一定会回来的，涅芙，”他朝着少女，朝着大海呐喊，“我一定会靠自己闯出一方天地，待我声名显赫，功成名就，到时候，我就会回来接你走！”
他下定了决心，头也不回的向岸边奔去，越走越快，一直从沙滩消失在密林。
————
少年的离去之后，依然在礁石等待的涅芙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戒指，镶嵌的宝石通过某种技术融合并切削，光线在几何棱角中互相折射出万华镜一般光景，美丽非常。人类技术创作出来的装饰品和家乡纯天然的矿物相差甚远，但别有一番风味。
天色渐暗，她本打算就这样遁入海中，却意识到手中握着个东西不太方便，身上又没有能装东西的地方。她两指抓着戒指，发现那一圈好像正好能戴进自己的无名指上。
而当她正打算将手指伸入指环中，宝石中蕴含的魔法与她的身体产生了呼应，戒指和她羊角的纹路以相同的频率闪烁。涅芙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是因为人类科技的影响么，想到这里她立刻松开戒指。少年赠送的珍贵之物就这样掉落，在礁石之间碰撞弹跳，最终没入了海水之中。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天空的云雾退散而开，一道奇异的光束降落在海洋中，光芒在瞬间照亮海面，又在瞬间消逝。涅芙紧紧顶着光芒降落之处，她的心跳像是随时要从这副灵能塑成的躯体蹦跳而出。
她看见了，确确实实看见了，一名粉色头发的女性站在海面上，并且正在靠近。不对，还她们之间的距离被切削，不断的向中心合拢。摆弄空间的魔法让两人的距离几乎是在一瞬间拉近，涅芙带着无比崇敬的心灵遁入海中，游向光芒的来者。
“那个！”少女冲出海面，激动道，她为这一刻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我是羯洛族的涅芙，我是，我是…羯洛族唯一的幸存者，”泪水止不住流淌，“我代表我消失的族群向无名之神寻求帮助，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对方拍了拍手，打断了少女的苦苦哀求。闭着眼睛的粉头发女性端详着涅芙的身段与相貌，随后露出和蔼的笑容，看起来非常满意。
“不用急着谈正事嘛，”她柔媚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放松起来，“像这样视线不平的对话可有违我们的契约精神。”
她拍了拍手，两张奢华的桃木扶手椅凭空出现。涅芙这才注意到，整个海洋停止了运动，像湖水般平整死寂，而椅子正架在这凝固的平面上。
她顾不得琢磨这超越自己理解的现状，如果眼前的来者就是她这千年等待的结果，那么一切发生的不可思议都算不上什么。她扶着椅子从静止的水面中脱出，没有造成任何水花，身上也没有沾着水，仅仅是造成了点点涟漪。
“那么，先自我介绍一下，”她轻轻的拉起两边的裙角，行礼道，“我是无名之神的贴身三女仆之一，名为夕乐眠，奉吾主之命特此前来与您协商，希望这次的交谈能得到我们各自希望的结果。”
涅芙的族群没有类似的礼仪文化，于是只能点点头，然后和对方一同坐上椅子。夕乐眠双手搭在腿上，优雅的端坐着，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涅芙学着对方的坐姿，没法模仿的尾巴只好沉入在水中。
“你现在可以提自己的诉求了，涅芙小姐。”
“那个…必须在这边说么？”她有些疑虑。
“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不会被任何人窥听，不需要顾忌。”
“不，不是这个意思，”她解释道，“长老告诉我，我们一族的使命必须要亲眼见到无名之神并传达给它才行，能否让我直接觐见那位大人？”
“哼～”她用一根手指贴着脸颊，“面试这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性急的。可以当然是可以，只是我们也是有一套规矩的，这么草率对你可没有好处。”
“没事的，请让我见它吧。我背负着我们一族的夙愿，不管要我做什么，牺牲什么，我都乐意奉上。”
夕乐眠微微睁开一边眼镜，金色的瞳光如同躲在云海之中的晚霞，她注视着涅芙，读取着她身上情绪的色彩。然后化作笑容，从椅子上起身。
“好的，那我明白了，”她说，“虽然太过顺利反而少了些趣味，但我的职责是完成主人的工作并取悦主人，既然涅芙小姐的决心如此强大，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一道光束降落到二人身边，与刚才的光芒如出一辙。只是靠近后涅芙才发觉，这道光是如此的温暖，灵能在其中欢快自然地跳动，和之前见过的任何魔法都不同。她注视着光芒，无比神往，她知道这就是她苦苦追寻的终点。
“向前一步，叩见神明。”
涅芙伸出手，手臂消融在温热之中，无数个世纪的恐惧，新老文明的迫害，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如今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命中注定。可她却犹豫了，有某种不舍，让她没有立刻进入到这救赎之中。
“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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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修德里克回到这片海岸时，他的脸上挂满了羞愧。他万万没想到车夫居然也是父亲的人，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破产了，先前心高气傲的他在涅芙面前信誓旦旦，如今一副败者的模样实在难看。但他没有因此一蹶不振，他的意志没有这么容易被击垮，重新制定计划，再度出发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现在，他只想去见一面涅芙，为他的勇气重新上膛。只要知道有人在等他，无论多少次挫折，他都有不能倒下的理由。
他朝着海边前进，很快便在标志性的菱形礁石上看见了人影，他不打算给自己找理由，也知道涅芙不会因此而嘲笑他，一直以来都只有她认同自己，不会把他的梦想当笑话。对于他来说，那个异人少女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有些不对劲，修德里克的脚还没踏进潮水便感受到了异样。他停下了脚步，在远处观察，他发现礁石的人影不是涅芙。而当他明白这件事的同时，对方也注意到了他。
一眨眼的功夫，穿着女仆装的粉发女性出现在他面前。
真的，就一眨眼。
“贵安，修德里克先生，”女仆欠身行礼，“我是涅芙小姐的同事，名字…对您来说不知道为好。不过告诉你也可以，反正你很快就会忘掉。”
看着眼前古怪的女性，修德里克惊奇的发现他明明看见她的脸了，脑子里却呈现不出她的长相，只能看出她穿着一套挂脖式的女仆装，凸显她高挑性感的身姿，以及那只有妖精或恶魔才会有的粉色头发。
“同事？”但他更在乎涅芙的事，“意思是你认识她么。”
“是的，”她说，“她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
一句能让少年的梦，还有他的恋心，一同破碎的话。
“让你不用再等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