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衷地认为来到这个世界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师父双手捧着我的脸，检视着我脸上的淤青和伤痕。我感到难堪的诧异和惊奇的雀跃，因为师父很少会碰我。
“就算是外来者，外表上也是人畜无害的人类才是，你真的没有做什么惹人讨厌的事么，”她问，而我也正打算回答，却见师父陷入了她的学者特有的较真，“难不成你身上有什么我不了解的诅咒，天生会被同族厌恶之类的？”
“只是单纯的发色和长相和他们不一样，而且好欺负而已，哪的人类都有这种，”我回答完，她就失望的离开了，似乎我承认身上有诅咒对她来说才更好。
我仍能感受到皮肤上留着师父的触感，如此陌生却又如此温暖，令我忍不住颤抖。这种亲密稍纵即逝，让我惆怅不舍。“而且这里的人类强大多了，年纪比我小的女孩都能一拳揍飞我。”
师父发出慵懒而低沉的笑声，“ 这说明你们的族群在世界上具有统治力，没有野外的生存压力自然就无需强健的体魄，”她用美艳的赤红瞳眸瞥了我一眼，“生活在那样美好的世界，却突然来到这边，对于你来说肯定是一种不幸吧，徒儿。”
“不啊，我觉得我非常幸运啊，”我看着师父妖异的绝世美貌，直到额头伤口流出的血液模糊了我视线，我才记起疼痛，“在我们那边遇到比自己强的人受到的就是另一种伤，感受的就是另一种无奈了。”
师父很强——因为世界容不下弱者。她被人类村落排挤到这样的山洞中做着魔法实验，身着华美的黑色礼袍，露出大半的胸肉，颈肩和开衩的裙摆都挂满含有魔法的宝石装饰，却没有任何人惦记上她的美色和财宝，其中原因就是我这种异界来客也能明白。
看向镜子，我现在看起来是十几岁的样貌，但在原本的世界中实际年龄会更大一些。其中的原因身为大法师的师父都不明白，我自然就更不晓得了。
我抬起头，看到我们师徒二人的身影嵌在临时落脚的洞口。我看到她的眼神含着一种柔情，与方才的触摸同样陌生，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收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意我拜她为师，但我经常幻想自己被她拥入怀中，向她炫耀我新学的魔法，让她夸奖我的努力和才华。但是事与愿违，即使读完了她给我的书籍，自认为理解了上面的定律，却还是无法施展出魔法。因此没有魔法才能的我对师父即渴望，又恐惧。我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留下我，也不知道她会在何时抛弃我。
师父细长的眼睛凌冽而又冷漠，看不出她对魔法以外的事情有所兴趣，可她对我又格外的好，让我这种内心成年的男性忍不住胡思乱想。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和其他人类保持距离呢？徒儿，你也觉得与人相处会受到伤害，和我一同踏上孤高的溯源之路不就好了。”
“我现在可是连一个小火花都打不出来。”
她半转过身，俯视着我，脸上的表情和眼神是一如往常的阴沉冰冷。她的目光与我相遇，我的存在对她来说是那么的不可思议，正如她常说，我能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大的幸运。
“你从天空毫发无损的掉落到树林，被我捡到，跟着我学魔法，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意愿，我能感受到，就算没有任何魔法天赋，你也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存在。”
“虽然我魔法上一事无成，光是认字就花了半年，每次遇到人就被打，但我却是这么厉害的存在么。师父您安慰人的本领可真好。”
她叹了口气，走进洞穴深处，从暗紫色的大锅里舀起一碗又绿又紫的热汤，这半年来的食物几乎都是差不多的东西，虽然我也想下厨，但些东西不仅能填饱肚子，恢复我伤势的同时还能增强我的体质，只是最后一条的效果显然甚微。她一边搅拌，一边说，“这里的生灵与魔法长久相伴，你作为外来者无法理解甚至终生都学不会也是正常的，嗯~这样的话，命运指引我教你魔法又是为何呢。”
我想这个答案只有我知道，当时第一眼遇到师父时，我第一时间惊讶的不是她的长耳朵和曼妙的身材，虽然这些也很惊讶，但最主要的还是她惊世骇俗的美丽。所以当时说什么我都想留在她身边，于是就当机立断瞎说自己想学魔法了，好巧不巧师父又说自己听到了什么造物主的声音，便收我为徒了。
“嗯，你的身上有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呢。”
“会害怕么？”
“说什么呢，未知可是学者求而不得的东西，”她将不知是汤水还是药水的东西递给我，究竟是用什么熬制的，我不愿知道。她看着我将东西喝下，神情还是平静如水，“所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明知会受伤，还想要与人接触么。”
我用袖子擦去嘴角的汤汁，发现那一处的血痂已经愈合。“师父您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奇过，自己以外的人平时在想什么，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这样的想法没有过么？”
师父低头略微思索了一番，抵眼垂眉的样子美极了，“好像还真没有，”她说，“人类的寿命譬如朝露，就算了解也会很快就死了，而且这类物种比起他们自身的存在，留下的魔法书籍更具价值。”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也是人类，也会很快的死去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这个晚上永远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中。拜师学艺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师父这样的表情，也是第一次我说不出什么俏皮话逗师父开心。
沉默在师徒之间拉锯，我本以为师父会冷淡的回复，说她不在乎，就像我们一路上略过的纷争一般，不在乎。她只对魔法有关的事情感兴趣，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相对于我来说是几万年前的事了，作为长生物种却比人类还勤奋地研究魔法的知识，其他事情一概忽略。所以我经常在夜里害怕，自己因为学不会魔法，因为寿命短暂继承不了她的魔法知识，就这样被抛下在某个陌生的地方。
但这一回，颠覆了我对师父的认知，以及以往的担忧。
“我不希望你死。”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克制，但是眼泪，悄然落下，“有很多术式，对人类管用的肯定对你也管用，可以作为灵体或者像人造神明那样永生。”
我轻轻的笑了，这已然胜过任何回答。哪怕过了很多年，师父的遗体在我怀里逐渐化作灵光，消逝不再后，又过了很多年，我都没有忘记这一刻的幸福。
——
在那之后过了几周，我瞧见山洞脚下那个村落收容了二三十个人，来自一个因战乱而逃荒的游牧民族，他们给这座渔村带来了新的血液、技能和武器，便安顿了下来。这个待遇和我比起来还真是……
那天。我正在南边的山里采石楠和药草——剥去带刺的茎秆，再装进鹿皮口袋里。这项工作得慢慢来才能做好，而我性子毛躁而且手也不巧，手上被扎了不下百回。
一抬头，就看见了她。
我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拍掉酸痛的手上的尘土。我此刻脸上的好奇和惊讶似乎非常轻佻，就连师父都说我长相周正，就是因为对谁都过分亲近的样子，显得像图谋不轨。她还说：“你每次不是笑嘻嘻的靠近人家就是瞪大眼睛把人从头看到尾，再俊俏的脸也变得猥琐起来了。”但这有什么办法，谁叫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就是很新鲜。
“你是？”我问了一句。
少女便畏缩了。是我的口音听上去太粗鲁了么。
“我知道你是刚进村的，我是想问你叫什么，在这干什么，迷路了还是什么？”
我的问题令她应接不暇，她的年纪看起来比我现在大一点，但看起来却不如我成熟。身段苗条，眼睛很大，即使穿着宽松的长衫也能一眼看出某些部位发育得不错。她说话时一直瞪着我，声音像小兔子一样。
“你是魔女的奴仆？”
我咧嘴大笑，却没有高兴的意思，他头一次知道村子里的人是这么看他的，穿越以来头一次感觉到无奈的心痛，却又因为自己猜对了而感到好笑。眼前这位女孩初来乍到，肯定听说过上百件有关于我的莫须有的坏事。
“准确来说是徒弟，我在跟她学魔法，”有段时间没和师父以外的人交流了，想着调整一下语气，“所以，你知道我在这？”
她点点头，“我叫希雅。你可以跟我走吗？我爸爸生病了。”
你看吧，果然是这样。我不自觉的把音调放低了点，仿佛正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
“我还不会治疗术式，得找我师父才行。”承认这话就像是在践踏我的自尊心，“我只是给她打打下手。”
“她已经在村里了，”少女说道，“她叫我来找你。你有她要的药草。”
我背好口袋，心里笑了一句那些村民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和师父。他踩过黑色的泥土和碎石，轻手轻脚地走向她。“现在就可以出发。聊聊你爸怎么了吧。”
“他是造船的。”希雅一边带路一边回答，“他被海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后，吃不下东西也喝不了水，而且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我师父会有办法的。”病情听上去不是很严重，应该也没有让师父难办到需要外力来解毒才是。我跟着女孩穿过山径朝着村子走去。每当女孩回头看我一眼，我都会好奇村子里的其他人会跟她说些什么。
我没有好奇太久。她不带偏见的柔声说起来。
“他们说你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是伪装成人类的生物。”
太阳西垂，幽影渐渐攫住了我们。我内心毫无动摇的回答，“或许确实如此吧。”
“所以你真的会带来世界末日么，像传说里说的那样？”
“那要看你信的是哪个传说了…”我觉得这个回答足够巧妙，可她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了回来。
“那你呢，你信哪个？”她偏过头望着我问。在暮色中，我与她四目相交，而她温柔的凝视却有如一把利斧劈进我的腹腔。
我没什么好信的，我想。毕竟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知道人们究竟在畏惧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
她没接茬儿。不过倒是又蹦出来一个问题。
“你以后也会成为像你师父那样的法师么？你现在都会些什么魔法？”
因为我没学会，这种在小孩面前丢人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我发挥了自己在社会的委婉话术，“学魔法只是让我的人生多一个选择而已，人生还有很长，不着急成为什么。”
希雅轻巧地踏过流溪的石块，编制起的长发跟随着她的步伐而起舞。“但法师能做很多事，会被更多人需要啊。”
“哈哈，”天真的想法，“那村子里的人为什么那么害怕我和我师父。”
想必又要搬出那套古老的预言，【黑夜化作细雨缓缓落下，无名的神就在那刻，从天而降。】
但是希雅没有这样回答我。
“你们愿意救我父亲，我不会害怕你们的，”她说，“你愿意和我交朋友么？”
我由衷地认为来到这个世界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