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头的铧刃割开地表的硬土,在春季的天空翻开大地冬日的私藏。科尔法扶着犁架,跟在耕牛身后走在这片一望无际的农地上。他漫不经心地握着前梁把手,心中仍然困惑不已,距离祖国这么近的地方有如此丰饶的地域,身为王子的他为何毫无耳闻。
“科尔法,”深闺的娇柔妻子如今在此地也练出了洪亮的嗓音,响彻着田野,打断了他的思考,“你怎么还在干活?”
壮牛翻了翻耳朵,拖着犁往前带,溅起的几块碎石磕到了马达菈,但她浑然不觉。她穿着与宫廷礼服相距甚远的粗布衫,沾满泥点的袖子挽起来卷成一大捆。相同质地的裤子已经染成了土黄色。改短的裤腿对于原先的主人来说太短,但在她身上刚好扫过脚踝,碰到裹满泥巴的鞋面。
“静不下心来,”他说,“长老的收留令我感激不尽,但我无法心安理得地抛下责任,在此颐养天年。”
“你还在想复国的事?”妻子关切道。
科尔法手中的犁柄一顿,皮缰绳勒住了精壮的耕牛。犁头撞到一块土坷,铧刃被石头一别,发出闷响。
自他们从祖国逃离,在这片秘境度过了一整个冬天。他看着春天回归于大地,灰蒙蒙的雨雾和暗沉沉的泥土中萌发出心点翠绿。空气里也蕴含着新的开始。他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去想那些可能。
“或许幸存的子民仍在等着我,或许我们能用积攒的物资去着急冒险者和雇佣兵,”他语气缺了些坚决,不知道该用双手去握住犁架还是剑柄,“我不知道,马达菈,我该怎么做?”
她在丈夫粗糙的脸颊上深深一吻,微笑着转过头回望他经过的土地,“我来喊你正是为了此事。长老听了你的诉求,请示了这片秘境的神灵。”
“结果如何?”惶恐和热望同时出现在他双眼。
“神灵愿意赋予我们夺回国家的力量!”
科尔法像没听到似的怔在原地。转眼间,他欣喜若狂地大笑着,抱住妻子在天地间旋转。除了那头无知的牲口,无人知晓他们此刻的狂喜。他们的故土被野蛮的纳季望帝国强取豪夺,在仆从掩护下出逃的王室成员,躲藏在这片秘境里的每个夜晚,都在做着愤怒又痛苦的猛。而他现在终于看见了希望。
如此丰饶且奇异的土地,长久以来都没被任何城邦发现,定然有大能护佑。眼下秘境一族所供奉的神明愿意出手对抗帝国,那么这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有人来了,”妻子微笑着说。
科尔法回过头,沿着小山看向聚落的方向。几个身着华丽花草织物的土著已经越过山脊,向着这片耕地走来。他们每个人佩戴着一株奇异的红色花朵,男性别在胸口,女性别在额头的右边。
“长老有请,”其中一人说道。对方通用语口音很重,但已经是秘境之中为数不多会讲的人了。
“就我一个么?”科尔法疑惑道,“我的妻子…”
“是的,只召见了你,”领头人说,“这是神母的意志。”
土著们放下由花藤和树干编织的轿子,等待着科尔法上座。而妻子也朝她点点头。
王子一时间动弹不得,有太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想好,一旦登上了这个轿子,他便再无法从中脱身。脉搏变得飞快而轻浅,狂喜过后的疑虑化作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流淌。眼前出现了曾经的画面,马匹发出漆黑嘶鸣,纳季望的铁蹄踏遍了国土的每个角落,进军的步伐溅起拌血的灰泥。
他闭上了眼睛,为了不被恐怖的回忆吞没。深吸一口气,春雨会洗刷这片大地,还有他们国土的屈辱,他对自己说。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有活人。
田野还是田野,刚被犁过。带头的土著身后走出两名侍从,将他们族群的花朵佩戴在他和他妻子身上。
“很适合你。”
妻子因丈夫的夸奖而娇羞,她的视线充满了鼓励和期待,而他也不再打算辜负任何人。他将目光再次看向自己犁过的地,以及这片秘境五彩缤纷的景色,心想着这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科尔法登上轿子,做好了决定命运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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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神坛的石阶两侧燃烧着庭燎,火焰在黑暗中翻飞,乐官则在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击打着深沉凝重的鼓声。在道路尽头,一名体型瘦高的老妪肃穆地站在神坛前。
“来吧,孩子,”她的凝视洞穿了他,将他牵引至神坛边沿。秘境一族口中的神坛,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洞,而神明就栖息在黑暗的最深处。他曾远远目睹过土著民将大批的牛羊与蔬果抛入其中,现在他置身于深渊的边际,真实地感受到下方传来某种鲜活的、蠢动的…生命?
“向神母告解你的渴望,”长老摊开双臂,身后的祭司们低声念叨着神秘的悼词。
科尔法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作为是否有悖原本的信仰,但是复仇的欲望如同火焰般狂舞着。火光闪烁着幻象,他崎岖不平的伤口被揭开,心灵在这一霎那被痛苦侵占。他看见逃窜的子民被铁戈刺穿,举国全境都在发出凄惨的尖叫,纳季望战团在他的王国长驱直入,战场火焰烧尽了他的一切,愤怒和仇恨从此愈演愈烈。
“我想要光复我的祖国,”王子的嘴唇饱经风霜,但仍然铿锵有力,“把那群纳季望的杂碎全部驱逐出去。”
一瞬间,科尔法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景象,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高耸在眼前,填满了整个夜空。许多古老的建筑,被更加古老的植物覆盖,像原始森林的一座遗迹。成千上万的花朵,会动的花朵,成群结队地初拥在周围,挡住了绝非烈阳的光斑,在非然的森林中自由绽放。
还有…一个名字…
一个名字,在他大脑的沟回之间上蹿下跳,挂在他知觉的边缘,却始终无法抓住。
“她回应了你的愿望,”长老继续说道,“现在,纵身跃下,觐见神明。”
科尔法的心智正在撕裂。无数个念头突然出现,骤然消失,他甚至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当他回过神来时,身体正在下坠,越来越快越来越深,星星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近,照亮了深渊中一层又一层的怪异建筑,透过那片黑暗,他瞥见黑光斑驳的可怕根须,某种庞然大物就栖息在此地。
那个巨物接住了他,对他的恐惧,以及方才的渴望做出回应。他被逐渐拉近,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泛着骇人的邪光,他终于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了。
一个空洞,足以容下一座城市的广阔空洞,整个地底和壁面都被茂盛的植物覆盖。邪祟的颜色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异样的鳞茎从墙壁上垂下,手指似的叶子波动起伏,就像是在呼吸。而那些红光根本不是什么眼睛,而是花朵,与土著民所佩戴的,自己胸口上的花朵如出一辙。这一切都萌生于同一个黑暗的中心,一朵巨大的花蕾。
花瓣发出生命的脉搏,从里面爬出奇形怪状的藤条,尝试着触碰他。科尔法脑海中此刻只剩下一种声音,逃跑。然后找个火把将这恐怖的画面付之一炬。但是一股欲望在遏制着他,能够完成他复仇的力量。
他主动伸出手,接触了它伸出的藤条。
一座宫殿,漂浮在天空中。一个人,却有几千道影子。他看到祖国骁勇善战的士兵向纳季望的侵略者冲锋,无法掌控的力量将他们和敌人全部吞没。他又看到了自己,被花朵的阴影所笼罩着。
巨花收回滕条。科尔法从幻觉中回过神来,他闻到花朵的香气和尸骨的恶臭混在一起,令他一阵反胃。巨大的花瓣自行剥开,一层层颜色各异,露出了内层刺眼的猩红色与墨绿色的椭圆花瓣,黑尖花冠之下,本该是花蕊的位置展露出来的却是一名少女。
她从花中走了出来,与被捆绑在半空中的科尔法对视。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生物,不管是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是洁白的肌肤都与人类无异,只有一双猎豹般的金色竖瞳令人不安。而就如秘境里的其他女性一般,少女的头上也戴着花朵。开得更鲜红,长得更巨大。
“你是,神明么?”
她抬起手,缠绕他的藤蔓将他轻轻放落在地面,“我是让你美梦成真的花朵。”
那股恶臭变了。不再有死亡的气息。
科尔法深吸一口香甜的芬芳——橘花的甘甜、蓝玉玫瑰的浓郁、海兽百合的果香、皎月珍珠的沉馥、紫藤的淡雅。还有更多气味,来自更多神秘的花朵,但她不知为何,通晓所有这些花的名字——它们的气味让她感受到从未用双眼见过的色彩。一个名字在科尔法的脑海中浮现……
普兰黛拉。
“我需要付出什么?”他问。
“为我建造一座花园,”普兰黛拉说着,藤蔓在阴影蠕动,一具具尸骸从捆束中散落,“我们需要更多…养分。”
他清楚地看到,那些骸骨中不仅有牧畜,更多的是人的骨头。他看到了一幅景象,自己的国家被色彩缤纷的死亡花簇所覆盖,正如之前的幻象那般。那是一场美轮美奂的暴乱,温润摇曳的色彩扼住城邦的咽喉。
“不、不不不…不行,”科尔法疯狂地拒绝,“我不可能将我的子民喂养给怪物。”
“这样啊,”根茎和花瓣替她说道,“那你无缘见证这永不凋敝的花园了…”
无数道藤蔓苏醒过来,像匍匐的蟒蛇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王子许下的愿望,花朵将不择手段地实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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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的临时住宅中,马达菈久违地洗澡后梳妆打扮了一番,因为接下来就要随着丈夫回到战场夺回自己的国家,她翻出当时的礼服,认为以王妃的形象出场更为合适。
“你真漂亮。”房间角落的阴影传出一个声音。
王妃猛然回头。下意识地靠向墙边更换用的铧刃。几个月的耕地生活并没有让她忘记身为贵族的战斗知识,进入防御姿态的马达菈直到确认来者的身份后才放松下来。
“科尔法,你回来了!”她热情地拥抱了自己的丈夫,眼中满是欣喜,“神坛那边怎么样?还顺利么。”
“嗯,神明答应了我的请求。”王子说,“接下来要做好战争的准备,马达菈,你愿意随我出生入死么?”
“这种事在婚礼上不就说过了吗,”她深情地看着自己丈夫,知道他绝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东西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就动身么?”
“我没问题。你呢,受了这么多照顾,不跟这里的人告别嘛?”
马达菈稍显犹豫,但很快又变得坚定,“没事的,等我们赶走侵略者,再带着重礼来答谢他们。”
“是啊,得好好答谢才行。”
“不过这个装饰就留下来吧,”看着镜子里头上的花朵,流露出一丝丝不舍,“路途漫长,我们也没东西滋养它,让恩人的信物就这样枯萎太不尊重。”
她伸手正欲将鲜红的花朵摘下,却发现根须好像缠住了发丝,怎么扯也扯不下。她摸着橱柜的大剪刀,试图剪掉它。
“不用着急摘下,”却被丈夫阻止,“你戴花的样子那么漂亮,让我再看一会儿好么。”
马达菈被他的情话惹得羞涩,但还是顺了他的意决定再戴一会儿。只是在方才拉扯时,她偶然注意到花朵的根须挂着一小块白垩色的碎片。
“这是什么?”她将其取下。
“这种花会抓住附近的异物当做肥料,”男人说,“大概是某种动物的骨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