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不渝
1
我和妻子结婚已经五年了。
我和妻子的婚姻，仅仅只有五年。
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已经不再刺鼻，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个气味。我坐在病床旁，不敢去直视妻子已然干枯的手。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了这种事！
......事情，要从五年前开始说起。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新婚的日子总是幸福的，不同于热恋时期那种如胶似漆，也不像是真正开始过日子后，热情逐渐被消磨的状态。那是一种极其微妙，极端美好的状态。每天早晨，我看着她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冲着我笑，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代表幸福。
我真正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是在我们结婚的一个月以后。
某天早晨，我睁开眼，看到妻子......看到了她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她变得比之前更成熟了——最早，我还用“变得成熟”来形容她的变化。很快我就没有这么乐观了，因为我终于发现了。
我的妻子，正在以我不敢想象的速度变老。有时，一夜之间她的头发能全部变白，等到 看到我惊讶的眼神...或者，陌生的眼神时，她会去美容院把一头灰色略微有些干枯的短发再染黑。这种事，几乎每隔几个星期都要上演一遍。
好几次我都害怕，害怕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至爱已经衰老死去......而比这更让我害怕的是，她老去的模样让我感到陌生。
面前这个人真的是我的妻子吗？
还是说，这只是个陌生人，我的妻子在别的地方？
我不止一次这么幻想过，幻想着我再次睁开眼睛，她能变回原样但是......奇迹从来没有眷顾过我。我开始害怕她，她对与我来说是个陌生人，我不认识她！
哪怕......我心里明白，她就是我的妻子。
我开始逃避。我不再看她的脸，因为我害怕；我不再呼唤她的名字，因为我不敢去听那个日渐沙哑的声音；我不再与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到最后......我们甚至都不再生活在一起了。
再一次见到她时，已经无力挽回，她已经形容枯槁，在也看不出五年前的模样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一昧地害怕失去她，到头来...反而浪费了我们之间本就短暂的所有时间。看着她干枯的手，看着那手腕上已经失去弹性，薄的像纸一样的蜡黄色皮肤，痛苦全部挤进了我的胸腔，压迫着我的心脏——我几乎要晕死过去了。
蜂鸣器嘀嘀嘀不断响着，越来越快，我再也忍不住，抬头看向她的脸——她也正看着我。在我们目光相交的一瞬间，她笑了。我深刻地记着，那是我们刚结婚时她习惯露出的笑...那是，幸福的笑。
我回忆起了我对她的爱——我爱上她的理由，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平淡但是快乐的日子，还有......每天早晨她看到我时，对我笑的模样。
但是，已经没有意义了。心电图被拉长，成一条直线，她缓缓合上眼睛......
我，已经永远失去了陪伴她的机会，因为我的懦弱...
我永远失去了她——那个用她的一生陪伴了我五年的，我最爱的人。
2
意识到我的丈夫不对劲是结婚的十年以后。
那时，我们都已经失去了刚结婚时对对方的热情，生活归于平淡，最后化成一滩死水似乎再也激不起任何波纹。结婚十年后的某天早晨，我如常起床，却看到他对着我傻笑。
那是我们还在热恋时期时他常常露出的表情...说到底，我最早就是因为他很可爱才会喜欢上他的，到底什么时候，我连喜欢上他的原因都忘记了呢？
那天早晨，我面对着镜子确认了我内心的情感——哪怕热情已经消散，我也还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这个，偶尔会对我露出孩子般傻笑的男人。
但是在这之后，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
我的丈夫时常以陌生的眼神盯着我看，最早我还没什么感觉，直到某天早晨，我睁开眼...他看我的眼神，与防备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医院检查的结果很快得到了，是阿尔兹海默。
这个我爱的人，这个原本爱着我的人，在某天早晨起床后可能会将我完全忘记。
那么，那时的我对于他来说是什么呢......一个莫名其妙睡在他枕边的某人？
我们曾经的生活正在一点点从他脑中消失，最后...我们三十年的婚姻化成乌有。
尽管如此，我还是爱着他。但是慢慢的，我发现他不再看我，开始逃避我，我们之间的隔膜从一张薄纱，变成一张牛皮纸，最后化成一面墙。我用力拍打这面墙，但是到最后他能听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咚咚声。
我带着他去医院复查了几次，可是越查我得到的真相越令人痛苦。
他从没有忘记过我。
只是，在他的记忆中，我们数十年的婚姻生活被揉碎，只有一些碎片被填进了他的脑中，被填进了五年的时间中。在他的眼中，我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老太太——在他的眼中，是我抛弃了他，一个人快速变老了。
越是陪在他身边，就越是会让他痛苦，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于是，我主动离开了。与其待在他身边徒增他的痛苦，或许......再也不出现，更能照顾他的心情。
在这之后，十几年光阴似尘土般飞散，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快要离开人世。
离开之前，真想再见你一面啊......
病房的门被推开，我看到已经变成老头的他低着头走进了病房。
他来了...他还爱着我吗，还爱着我这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吗？
他没有说话，而我......我已经老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耳边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能看到的画面也越来越暗。
我，真的要离开了。
我看着他迟迟不曾抬起的头，心想这样也好，至少在你心里，你最爱的永远是我最好的模样。
......
我真的，真的好想再看你一眼......
那对浑浊的眸子抬起，在我们视线相交的一刹，我终于确认了他的心意...
但是......对不起啊...
这一次，我真的要比你先走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