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白月璃和克洛蒂亚到海边的那天。
“正如方舆以前留下的预言,这个世界现在正在崩塌。”
一名除了脸浑身上下都是绷带的女人在某个黑色空洞周围调查了一番。
突然,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朝着火车站的方向极目远眺。
“魔神核心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逼近,等等,还有……方舆的气息!”她不敢相信,自己苦苦追寻十数载无果的人,此刻竟突然有了行踪。
她顺着这股气息来到火车站。
大衣、长裤和长靴很好地遮盖住了她身体的异常,但一头秀丽的棕色长发以及墨镜根本无法掩盖的惊世容颜还是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
正常来说,这样惹眼的人很难被作为扒手们首选的目标,可就是有着不识好歹的贼想要挑战一下自己的软肋。
就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打算用它惯用的伎俩顺手女人的钱包时,没想到对方竟直接压住了小贼伸进口袋的手,然后轻笑一声,将手直接搭在小贼的脖子上,小声说:“待会帮我做件事我就放过你。”
这小贼本想狡辩或是逃走,可脖子上传来的巨力压的他连话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的点头。
到站的乘客陆续从火车上下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那是怎样惹眼的人儿啊!白色的中长发被微风轻抚而微微扬起,浅蓝色的轻柔连衣裙也随着这风儿荡漾,腰后可爱的蝴蝶结点缀出独属于少女的甜蜜,略带哀思的粉白色眼眸更为她增添几分独特的魅力。
不过和其他大多数人不一样,女人的目光更多地聚焦在少女的包上。
这浓烈的魔神气息,她只在约莫十五年前感受过,那也是她第一次认知到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那时她还陪在方舆身边,他们一起救下了一个从另一个世界逃来的少女,也是在那之后,方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
思绪飘回现在。
女人以十张红色大钞为诱,让那小贼偷走白发少女的包。
不出意外,这小贼失败了。
女人隐藏在暗处,静静观察着这一切。她本就只是想利用这小贼试探试探,看看对方是意外获得那物的普通人还是其他什么。
刹那间,女人猛地扭头看去,人群中传来熟悉的气息,那是她朝思暮想之人的气息。可她什么也没看到,那股气息就消失了。
“难道,方舆是在跟着那个白发女孩?”念及此处,女人也悄无声息地跟在了白月璃后面,并见证了白月璃和克洛蒂亚的汇合。
在看到克洛蒂亚的第一眼,女人就意识到对方不是普通人,因为对方身上沾染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这也使她更为确信方舆是在跟着这两人。
冲天而起的血色的浪潮将她吓得一激灵,但她还是忍着恐惧持续跟着那两人。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等到了她朝思暮想的人。可她看着方舆向着白月璃二人走近、交谈,却突然有些退却,十几年未曾相见,此刻贸然过去或许不太好。
终于,就在她下定决心想从隐藏处冲上去抱住方舆时,却亲眼目睹了令她此生都难以释怀的一幕——方舆的逝去:
方舆的身体逐渐破碎,化作点点光芒,消逝在此间天地,徒留下一颗水滴形状的核桃大小的种子。
她呆愣在原地。
日落之时,她生命中出现的唯一一道光,也在此刻还给了太阳。
当在乎的人死去,活着的人便开始在生活里逐渐糜烂。
又是一轮日出,血色的千米浪潮依旧立在沙滩上,和昨天一样。白月璃她们已经趁着夜色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可她还是无法从这巨大的悲痛中缓过神来。
泪水静默地从她的脸颊滑落,她的口中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呜咽,巨大的悲痛如实质化一般堵住了她的咽喉。
十几年的思念与寂寞,此刻化作刀刃,一寸一寸地割在她并不完好的皮肤上,让她想起二十年前他们初遇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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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人在遭受了精神上的痛苦后,会去伤害自己的肉体呢?十岁的凝鸢给出了她的答案:
她认为,肉体上的痛苦能让人短暂的忘却精神上的痛苦,甚至带来一丝爽意。
凝鸢的父亲在五年前失踪了。自此之后,她的母亲开始变得歇斯底里,变着法子虐待凝鸢。因为她们住在山里,所以没有邻居帮她求助警察。
肉体上的折磨她已经习惯了,可母亲怨毒的目光与言语,却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她的内心和她的肉体一样,变得千疮百孔。
可身体上的伤痕会痊愈,灵魂上的伤口却始终在滴血。
又是一个晚上,发泄完的醉酒的母亲终于睡去,凝鸢跌跌撞撞地离开家。
她要去森林里那块冰冷的石板上坐会,那里远比家里的床更能带给她温暖。
没有预兆的,凝鸢从口袋摸出刀片,朝着小臂使劲一划,鲜血顺着手腕滴下,代替她已经流干的眼泪。
“像个疯子一样。”凝鸢自嘲道。
就在这时,一阵风突然刮过,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因为长期受到虐待,凝鸢对他人的靠近十分敏感。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嘴里发出低吼似乎妄图将对方吓退,可抬头一看,男人脸上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一时间,竟让她有些愣神。那笑容,如同一个吻,封缄了她的嘴,让她说不出话来。
手臂乃至身上的暖意让凝鸢回过神来,这时她才注意到,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和她见过的其他人完全不同,就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待这份暖意消失,凝鸢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正当她想问些什么的时候,男人消失了,留下她呆愣在原地,以及,一片树叶。
男人身上不同于其他人的气息让凝鸢意识到,对方可能不是普通人。这种辨别人的气息又或者说是气场的能力,是她与生俱来的,她也不知道这能力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那天晚上,她在那块冰冷的石板上待到了天明,那股暖意也持续到了太阳的初升。
随着那火红的春日暖阳一同升起的,是照亮她心中暗处的烈阳。不过她并不知道,这场猝不及防的相遇,会在某一天变得覆水难收。
凝鸢赶在母亲醒来前回了家,熟练地准备着早饭。她的表情依旧冰冷木讷,可眼神却早已不负以外的呆滞。
至此以后,每次被母亲打伤之后,她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跑到那块青色的石板上,等待着方舆的到来。而方舆也会像以前一样,为她治愈好伤口,并给她一片树叶,她每次都小心地收好。
如此持续一年,凝鸢手中的树叶堆成厚厚的一摞。它们好像不会腐败一般,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样子。
这些树叶是凝鸢身上伤痕的物证,但对她而言,更多的是和方舆见面的记录。
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凝鸢六年的虐待生活随着母亲被关进精神病院而结束。她被几公里外的猎户一家收养,生活似乎逐渐步入正轨。
然而,这一年多的生活让她对方舆产生了依赖,她无法忘记她人生中的第一束光。于是,又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她再次跑到了那块石板上。
可方舆并没有出现。
凝鸢有些抓狂,她似乎也有些歇斯底里了。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体里流淌着和那疯女人一样的血。
突然,凝鸢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找到一块锥形的石头,朝着放在石板上的手狠狠一扎,霎时间,鲜血四溅。可她竟笑出了声。
“为什么要这么做?”方舆果然出现了,眼神里透着悲伤。
“我就知道这样做你就会来的!”凝鸢激动地说,也就在这说话间,她手上的伤口已经被治好了。
“孩子,我不能过多地干涉此间世界之人的因果,我们之间的缘分已尽,你的磨难也已经解决,和那一家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听到这话,凝鸢原本闪烁的双眸瞬间黯淡下来。她想去抓住方舆的衣角,可却怎么也抓不到。
就在方舆即将像以前一样消失的一瞬,凝鸢捡起那块粘着她血液的尖石,狠狠地向脖子处扎去,不过这一次,她的手被制住了。
方舆嗅到了一丝死的气息,并非出自肉体,而是源于灵魂。
他盯着少女黯淡却又决然的双眸,终于还是软下心来,将一片树叶给了凝鸢:
“这片叶子不同于之前的那些,里面蕴藏着我的一丝力量,想找我的时候,握住它,心中默念,我就会出现。”
凝鸢小心地收下,把叶子捧在手心,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璀璨夺目的宝物,映得她的瞳孔闪闪发亮。
“罢了罢了,陪她几年又何妨。”心中感叹完后,方舆正欲离去,可感受到叶子的呼唤,他立刻转过身来。
凝鸢小心地握住手上的叶子,生怕捏碎了,有些羞涩道:“大哥哥,今天晚上可以抱我一会吗?”那是凝鸢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方舆摸了摸脑袋:“好吧,我答应你。”说着,他将凝鸢搂入怀中。
凝鸢觉得自己好似不是被人抱着,而是躺在一处阳光包裹着的花团里。不一会儿,她就睡去了,手里紧紧地拽着方舆的衣角。
“果然,我还是太过心软了。”望着怀中熟睡的凝鸢,方舆忍不住感叹。
方舆只是此间世界意志分裂出的一小块碎片,相对于世界意志本身,可能也就不到百分之一的份量,可他却有着自我的意识,是独立于世界意志整体的存在。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分裂出单一的意识,但终是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
“不过,能像现在这样,在爱护与陪伴此间世界生灵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到也不是坏处。”
就这样,方舆抱着凝鸢直到天明才离开。醒来时,凝鸢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新家的床上,不经怀疑昨天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直到她看到手中的那片树叶。
这时,凝鸢展露出了她自亲生父亲失踪以来的第一次大笑。她笑得是那么放肆,这笑声中夹杂着孩童的天真与几分不易察觉的癫狂。
在方舆陪伴的这几年,凝鸢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健康地成长,这期间,她也逐渐发现了自己除了能看到他人“气息”或“气场”外的特殊能力——治愈和反向吞噬的能力。
在方舆的引导下,凝鸢逐渐将这股力量掌握,有时还能和方舆一起帮助一些被苦难淹没的孩童。
凝鸢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一只持续下去,直到遇见那个从异世界反向穿越过来的少女。
少女名叫伊莉丝,约莫二十多岁。当她来到此间世界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她的怀中抱着一名白发女婴,女婴的手中把玩着一块奇特的石头。
当凝鸢和方舆赶到时,伊莉丝的意识已经几乎消弭。
“大哥哥,我的治愈能力不起效果,她的气息马上要断绝了!”凝鸢焦急地向方舆寻求帮助。
方舆一时间有些呆愣住,在凝鸢的呼喊声下才回过神来,对着伊莉丝说道:“和以前其他来到此间世界的异界之人不同,你似乎会受到此间世界意志的压制,我们无法将你在里世界受到的伤害治愈,所以我打算将你彻底转化为这方世界之人,只不过过程有些痛苦,而且转化后你的寿命也会锐减,你同意我的做法吗?”
“拜托了……”说完这句话,伊莉丝彻底昏死过去。
方舆成功将伊莉丝转化,熟练得仿佛不是第一次做这种骇人听闻的事。
“那个孩子不用吗?”凝鸢指着那个同样身受重伤却仍把玩着石头的孩子。
“不用,她会自己完成转化的。”就当方舆话音落下,一阵白光将那女婴包裹,随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凝鸢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仍包裹着那白发女婴。
“我也只能帮你暂时压制着。”说着,一道不符合方舆主色调的红光从他指尖迸射而出,没入那女婴的眉心。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吗?”方舆感叹一句,将她们安置好后,就离开了。
路上,凝鸢看着方舆,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慌张感。自从方舆见过少女和那个女婴后,神色明显的不太对劲。
“是有什么心事吗?”凝鸢问方舆。
“不,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方舆轻描淡写地答道,仿佛又恢复了过去的闲肆之感。
“看来今日就是分别之日了。”方舆最后看了一眼凝鸢,在心中默念,“我本无意将你拉入命运的深渊,可你却擅自闯入。如今就在崖边,我自然不能带你一同坠入。”
当夜,二人分别以后,凝鸢再也没见到过方舆。无论她怎样呼唤,那片叶子都不会传来半点回应。
这时,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方舆漫长而悠久的生命中的小小过客,且无论是谁,都无法独自拥有太阳。
“他是自己的一切,而自己只是他世界中微不足道的极小一部分。”她不甘地想着。
过去,她用她自以为“卑劣的手段”,将方舆留在身边几年,可她始终知道,分别的时刻终会到了,只是没想到竟如此轻描淡写。
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二人走到岔路口,简单道别后,就再也回不到同一条路上,反应过来后,她只能回到岔路口,期待他能回来。
凝鸢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好像也等不来什么。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只有怀念和失去是漫长的。
就这样,十几年过去了。
这十几年里,她靠着一遍遍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反刍,支撑着她走遍世界,寻找方舆的踪迹。
回忆日渐模糊,可思念却日久弥新,而当对再见的憧憬过于急切时,痛苦就开始在心底升起。
每当思念化作苦痛时,她便会在自己的身上划一刀,一方面是压制精神上的痛苦,另一方面是期待着方舆还会像过去一样及时出现,帮她治愈伤口。
这些伤口越积越多,致使她浑身缠绕着绷带。但她并不打算用她治愈的能力治好这些伤口,而是将它们保留,把它们当做自己爱意的证明。病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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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的饥饿感将凝鸢的时间拉回到现在,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站立了一天一夜,从一个黄昏到下一个黄昏。
“对了,去找那两个女孩,她们一定知道有关方舆的事情,或许他还没死,只是暂时失去形体,又或许他还能复活,只是暂时没有方法。”凝鸢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现在的她只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