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春夏时候,艾可曾在窗前旮旯里看到些青草。
自从发现那一抹嫩绿之后,艾可就总会在工作之余瞥上那么几眼,看着它一点点变作翠色,一点点顺着砖缝蔓延,又生出些粉白色的小花点缀其中,每天看看它的变化,几乎都成了艾可习惯中的一部分。
直到一次大扫除之后,砖墙缝隙恢复了原状,那片绿色也再没了踪影。
多年后,当艾可完成面前的这幅画时她才意识到,原先消失的那抹色彩,其实早就不知不觉地生到了她的心里。
——
用笔尖勾下最后一缕细节后,尼罗退开椅子,靠后两步左右端详。随后,他终于满足地直起身,取下画板递到艾可手中。
“明明讲好是帮你完成一副画,没想到最后却成了我的独角戏。”
艾可没有回应尼罗的话,她只是捧着那幅画,盯着其中的色彩,同样染作斑斓的眼球也灵动地来回跳跃着。她一会儿伸直胳膊摆远了看,一会儿又凑到鼻尖上盯着瞧,像是怎么都看不厌。任谁都能猜得出,这幅画,她喜欢极了。
“谢谢您。”她由衷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
“明明说好了只占用您十分钟,现在却已经是黄昏了。”艾可说着,眼睛望向了窗外,“这幅画占用了您如此长的时间。”
这时候,尼罗才恍然般地跟着望去,在看到那西落的暮阳时,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一天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眼前的这次日落,便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个日落了。
“没关系,人一生要做的事,其实全是为了留下自己的痕迹。无论是创造自身的价值,留下子嗣,又或是以创作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全都是这样的。”讲着,尼罗放松身体,又一次靠回到沙发上,“所以,能在这个时候再度执笔创作,我自己也很满足。”
“那真是太好了。”艾可将画板收好,“嗯,不知道,您晚饭打算吃些什么?”
“我的想法几乎都耗尽了。”尼罗摇摇头,“不如你来推荐吧。”
“...来我这里的犯人,有30%左右的人一整天都吃不下一口东西,剩下的人都会提出各自的要求,其中也不乏一些过分到难以实现的食品,比如骆驼的粪便,或是火星土壤什么的。”尼罗的退让,却让艾可犯了难,“可是,要我来推荐的,您还是第一个。”
“这么样吧机器脑袋,你会做饭吗?”
“做饭?我倒是会点。”艾可意外地点了点头,可还是坦率讲道,“我可以做给您吃,但请不要对我的手艺抱有期待,我做的东西肯定不比中午的饭菜,恐怕连一般水平都不如。”
“没关系,我相信你的厨艺肯定比你的画技要好得多。”尼罗点点头,又补充道,“只要别在饭菜里也掺杂不必要的死亡和悲哀。”
“当然不会。我跟几个犯人粗略学过一些的。”
艾可说罢,便进到里屋做起了准备。
送走艾可的背影,尼罗又把视线挪到了那幅画上。先前明明说好了,要帮艾可画下那些消极的东西的,但听着她一字一句的描述,最终呈现的画面却出人意料地变得色彩斑斓。画面的远方是薄云而深邃的天空,光线充足,阳光明媚。近处的地面满是青草,其间又拔起了些交错的树影。一个女性的背影靠在画面的一侧,她穿这条浅色的裙子,没带任何行李负担,只身向着远处望去。画至最后,尼罗问艾可,你不是从没离开过这里吗,又怎么描述得出这样的景色呢?艾可说,是没有见过,我也以为自己没有见过,这画面,是我从一缕阳光、一片天空和一星青草幻想而成的东西呀。
没多久,艾可便托着饭菜回到了屋子里。令尼罗感到意外的是,她真的只是能做了些非常简单乃至简陋的食物。碗里盛着热腾腾的米汤,碟子里是几只烹饪到正好的煎蛋,一旁还堆着些袋装的速食酱菜以及半成品肉类。看上去确实像艾可从他人那里临时学来的手艺,显得既淳朴又小心翼翼,看上去算不得美味,但一定也不会难吃。
说实话,尼罗还真被米汤的香气勾起来了些食欲。
“尼罗先生。”
看到尼罗尝了口汤之后,艾可才像是得到信号般地开口道。
“什么?”
“您在作画时,样子看着很开心。您不断地去思考,不断调色,又不断地在画面上补充细节,甚至都忘了时间。”望着尼罗,艾可摇摇头,“可是,您为什么从见到我之后,就一直排斥画画呢,您明明是个画家呀?”
“... ...”面对艾可的疑问,尼罗抿起了嘴,他揉捏着自己还沾着颜料的拇指,安静了许久,“记得早上的时候,你问过我说,我被处以死刑的罪由是什么?”
“记得,可您当时没有回答我。”艾可摇摇头。
“是因为谋杀。”尼罗坦白道,“我杀了人。”
“谋杀...”看着对方瘦弱的体格,艾可还是稍感意外,“是什么人呢?”
“啊,那是个,识破了我的谎言,却还傻乎乎地想要帮我圆谎的人。”尼罗向前方探出视线,像是穿过了热汤的雾气,穿过了这间小屋,许久之后,又回望向了艾可,“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事实上,我并不是画家,而是个做仿冒品的,说白了,就是个做假画的。在开工的时候,我会花很长时间一点点地学习那些名家的作画习惯,把他们的作品复刻下来,再卖给那些靠假画发财的脏贩子。所以,我其实从来没有创作过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一直都在模仿,在假冒。
你懂了吧,机器脑袋。在绘画这件事上,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灵魂。”
尼罗放下手中的餐具,开始一点点向艾可讲起了自己的事。
像任何一个天真的年轻人那般,在最初的日子里,尼罗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他惦念着自己的每一根笔触,珍惜着自己的每一个想法,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获得大众的赏识。可现实却是,画室门可罗雀,作品无人问津,几年时间,“理想”便将他轻易拖入了贫困的边缘。
像是掐好了时间般,就在这阵子,终于有人光临了他的画室。
可显然,对方并不是看上了他的才气和想法。他那对昂贵的靴子穿过整间画室,却根本没在任何一件作品前停留,而是径直找上了走投无路的尼罗,并提议由他出价,让尼罗来制作一幅大师的仿作。尼罗别无选择,只得答应下来。而当这第一幅假货换来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时,他欣喜若狂。这简直是他经营画室多年的销售总额数倍还多。
于是,尝到甜头的尼罗便不断地满足对方的要求,他赚足了钱,住上了心仪的别墅,坐上了豪车,一发不可收拾,这样的日子也就如此持续了好些年。
直到他受老师的邀请参加了一次幼儿美术课,看到孩子们涂得满纸满桌乃至满墙的色彩时,尼罗却突然觉得空虚到了眩晕。
他来到熟悉的工作室,想要提起笔来,想要再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画不出来了,那些他钟爱的、引以为豪的理想和梦,竟全都找不到了。落下的每一笔每一画全都染上了他人的味道,令他厌恶惊惧。这时候,他觉得身边千篇一律的方形画框,都像牢牢囚禁了他的思想。那些陪伴着他多年的,几乎是伴着他入眠的颜料的味道,如今却如此令人作呕、面目可憎。
而更加可笑的是,他所做的这一切卑劣行径,竟然早就被一个人发现了…
只是听过这里,艾可便在画板上新开了一页。
这一回,她拾起了铅笔,只用两根指头便让笔尖稳稳地落在了画面中央。她露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姿态,那对眼睛变得敏锐而凉薄,从肩颈到手指都不再有任何犹豫。只见那铅笔尖在画纸上迅速地舞动着,发出了如绵密细雨般的摩擦音。很快,图案的细节便一层接着一层地叠摞在纸面上。只是不到半分钟时间,艾可便在那画纸上描绘出了一位年轻女性的精美画像。
那是尼罗的妻子,是他所爱的人。
而艾可复刻下的这幅画,正是尼罗曾经送给妻子的订婚礼物。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是个学徒。但这画,的的确确是属于他的,是他自己的灵魂。
甚至于,是他自己的梦。
直到现在,他都记得妻子在把这幅画捧在手中时,那惊喜而幸福的笑容。
看到她带上了自己的戒指,尼罗觉得,今后无论怎样都值了。
那时候,还是个穷学生的他,就总爱把她带到自己的画室,调起那最廉价的初学者颜料,用布满干结色彩的手捏起她的手,帮着她在画纸上描绘出那些幼稚的线条,在尼罗喋喋不休地讲述画技的时候,她也只是在笑,时不时还会配合着连连点头。从那时起,他便总以为她不懂画。而在做仿冒品行当的时候,尼罗也一直以为妻子并不知道这些事,以为她还相信自己是在靠艺术创作赚钱生活,就连向新的朋友介绍时,妻子也会说,丈夫从年少时就热爱绘画,而现在,更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可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当初通过做假画赚快钱的那股兴奋劲儿很快便消失殆尽,虽说对方保证不需要他来承担法律风险,但日复一日的模仿却早让他感到了厌倦,进而变成了麻木、痛苦。无可厚非,这样的作假不但让他在道德上备受煎熬,更让他觉得自己年轻的灵魂在一点点地流失。少年时拾起画笔的冲动,连同自己的创意和灵感,一同枯萎殆尽了。
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那假画贩子的需求后,对方也终于开口讲了真话。
作为经营假画多年的商贩,对方多少也拥有审美,也能判断出画手的才能。而对方之所以找上尼罗,不单单是利用了他的窘迫,同时也是看到他没有什么才能。还知道,除去做仿冒品的天赋之外,他一无所有。
证据就是,尼罗现在也根本没有任何一样拿得出手的作品。
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他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各色的情绪轮番来袭,将他的精神一点点推向了绝境。
可事实上,妻子早就察觉到了他的沮丧。当她想要为丈夫加油鼓劲的时候,尼罗才明白,原来妻子一直都知道他在做什么,知道他是依靠着违背道德乃至法律的勾当来换取财富。她并非不识得那些画,而是以为这样的做法能够让尼罗获得更多的认可,才装作不知情,还一直帮他瞒着。她太天真了。
可尼罗却在那一刻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羞愧、愤怒,连同那些阴暗的猜疑一并冲上他的大脑,他打翻了油彩,踩着笔下的旧作,发疯般地扼住了妻子的喉咙。黑暗吞噬了这间小屋,所有凌乱的响动都趋于死寂。而当他稍稍恢复理性的时候,妻子的身体已经软绵绵地倒在了纷杂的画架堆里,她的裙子上沾满了五颜六色的染料,一双巧手却乌青发黑。
他再也忘不了那时的景象。
这就是尼罗的故事。
正因如此,他几乎再也举不起手中的画笔。
正因如此,他更无法接受一个本该模仿的机器人却在试着独立创作。
正因如此,即便被判极刑,他也无法原谅自己。所以他才会选择来到这里,还试着用各种办法激怒艾可,想要她以最痛苦最残忍的方式杀死自己,并以此赎罪。
捧着手中那副素描画像,看着那些稚嫩的笔触,还有画中那副动人的笑容,尼罗的眼中不知不觉地噙满了泪水,它们顺着脸颊丝丝滑下,又吧嗒吧嗒地落在画板上,像是在用力凿打着他的心灵。
“机器脑袋,嘿,他妈的,你这不画得挺好的嘛。”
尼罗抹了抹眼,又抬起脸来,望着艾可笑道。
“不,是您画的好。”艾可摇摇头讲道,“它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