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传说世界上有一种花,花开三千年,花落三千年。有花不见叶,有叶不见花。
姬云放下手中的古籍,微微扭过头,朝一旁正在花丛中练剑的男人望去。
“你知道那是什么花么?程空。”
和男人对练的是一个和姬云差不多大的少年,少年用的是一柄寒光如龙的长枪,一挥一舞之间,似龙蛇之牙。
"不知道。"
男人心不在焉地将少年的攻击尽数挡下,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但男人就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水,任凭少年使出浑身解数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男人让少年忍不住想起长城。
据说北方有国在熊山峻岭上修筑了连绵不绝的城墙。
当无垠的草原燃起狼烟,当燃烧的箭雨如火红的麦穗划过星汉,当战旗如锋刃压进时,黑压压的狼兵会迎面撞上长城。
巍峨而雄壮的长城,高不可攀,望而生畏。
对于少年来说,这个男人就像那座如日渊般宏伟浩大的长城,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敌人。
“那程立呢?”
姬云的眸子穿过婆娑的花影,落在那个有些倔强的身影上,晴空之下,少年的红枪宛若游龙,在电光火石间从虎口送出,枪尖仿佛点燃了太阳,发出耀眼的光,恍惚间,姬云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轮当空的大明。
宝剑落下,如长河坠日。
2
“是曼珠沙华吧。”
程立坐在姬云对面,端起茶壶,为自己斟茶。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姬云摇摇头,突然抢过程立嘴边的茶水一口喝了。
程立不为所动,眼帘微垂,重新取来一个茶杯斟茶。
“红色彼岸花,人们叫它恶魔的温柔。”程立把茶杯举到嘴边,微微抿了一口。
“民间传说中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冤魂们一个指引和安慰。”
“我是你的神官,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程立微笑。
姬云低着头,久久地低着头,嘴里小声地嘟哝着。
少年和少女就这样默默地对坐着,不知道多久,少女的头发被突如其来的风吹散,那支雕刻如花的簪子滚到少年面前,银白的簪子扰乱了少年的心绪,当少年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拿起了那支簪子,却像是捧着一朵花。
少女怔怔地望着少年,少年仿佛愣住了,一个没有开口要,一个没有伸手给。
少女的唇角微微翕动,无声。
春日的花影迷乱,姹紫嫣红的一片又一片,少年望着少女的嘴唇,没来由地想到了曼珠沙华......浓艳醉人的红色彼岸花。
“姬云,程立,你们两个过来一下,祭典有一些情况。”
程立扭过头,廊道的深处,一个高大的身影埋在花影中,朦朦胧胧中他好像在挥手,唯有他的声音却清晰的像是在你的耳旁边。
程空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3
晚间,乌有寺。
有舞鹤和恶鬼在跳舞。
火光中,灼灼的烈焰把舞鹤的影子压成墨滴,却把恶鬼的身影托举的无限大,舞鹤绯红的飘衣擦过恶鬼的鼻尖,恶鬼一把抓去,张开手,只留下一支淡红的羽毛。
中间的巨大篝火传来木头爆裂的声音,舞鹤低低地笑着,就像是古寺屋檐上的风铃。恶鬼轻轻地看,把羽毛藏进自己的围脖里,如果有人在旁,他一定会无比惊讶于魔鬼的打扮......青面獠牙奇丑无比,通体漆黑,身上还有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尖刺。
像这样的恶鬼,即使月光再皎洁,它也始终像一团黑色的雾气,若有若无,若即若离。
可恶魔的脖子上裹着一条淡红色的围脖,就像是一条在磐石间蜿蜒的朱河,于是那团黑色的雾气凝练起来,近乎成了宝石,哪怕粗糙无比。
舞鹤的腰间携着一口刀,对于舞者来说,它显得有些太古朴了,暗青色的刀鞘,暗红色的刀柄,上面雕刻着一些古老而扭曲的文字,一朵碎裂的花。
火焰每摇曳一下,舞鹤的舞姿就在其中歪曲,晕开,点染,如同泼在烫茶中的一点朱墨。
神话中,舞鹤就是如此杀死的,神女在那场席卷人间的业火中翩翩起舞,她赤脚在熊熊烈火中歌唱,滚烫的风钻进她的胸膛,恶魔在远处的山岗上看着,书上说,恶魔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羽帆,只是那羽帆不行于蓝色的海,而是渡于红色的火......所以恶魔流泪了,他伸手,然后推开神女周围万万丈的业火,他迈步,然后慈悲地拉住神女的手。
神女是无罪之身,罪孽之火本不会伤她半分的。
是佛为了惩罚他啊!
苦谛之一,爱别离,与所爱之物,所爱之人的别离。
恶魔颤抖着抱住舞鹤,舞鹤的喉咙已经毁了,额角也布满了裂痕,只有那双清澈的眸子还在盯着恶魔。
恶魔发出悲鸣,丑陋的脸扭曲,就像木头暴裂般骨节发出爆响。
苦谛之二,怨憎会,于所恨之物,所恨之人的憎怒。
恶魔看着怀中的舞鹤逐渐凋零,一股哀怨冲天而出,他的泪水被灼热的凶怒点燃,倒着飞上天空,把万里的长空化为了火海。
苦谛之三,悲。
舞鹤终于死去了......
于是恶魔化为恶鬼。
凶恶无惧的为魔,哀戾悲盛的为鬼。
恶鬼在莫大的悲哀和苦痛间死去了,业火烧尽了他的残躯,炼出了一口刀。
程空站在寺庙长阶之下,眼角滴下泪珠。
四周都是寂静的森林,台阶之上,清冷的火光中,有两个影子在交错,缠绵,共舞。
一个消瘦的人影从程空的身后走出。
“晚上寒气重,大人......”
她为程空搭上衣服,又低着头小心翼翼的退去,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看过程空一眼。
但是程空拦住了她。
程空忽然扭过头来,大力地握住了女人小心退走的那只手。
女人心头一颤,抬起头来,程空望着她,脸上露出少有的哀伤,甚至是一些隐隐约约的恐惧,就好像小孩对将犯未犯的大错而发怵。
“我做的......对吗?”程空紧紧地握住女人的手,瞳孔里迷茫而慌张。
女人哀怜地看着男人,她知道的,这个小孩害怕了,就像在家门徘徊不前的小孩,惧怕着坐在家中深处的父亲。
但这个男人犯下的不是错,而是罪。
坐在长阶尽头的也不是父亲,而是佛。
等在他前方的不是巴掌,是杀人的刀啊!
男人打了一个冷颤,抬头望去。
乌有寺端坐在山崖上,无声而无息,男人却从里面看到了金刚怒目,大熊无畏。
啊,大佛。
你是那么慈悲,在一个人真正犯下不可挽救的大罪前,你也只是望着。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你手握长刀......酿那口寒刀的是八层地狱里的恶鬼,业火苦谛中,你在高远的天上念诵经文。
慈悲,所以怀剑。
身负罪孽之人,起身拔剑而杀之!
男人快要被这排山倒海的压力压垮了!没有人真的是牢不可破的长城!没有人真的是壁垒森严的高墙!
背负慈悲很难,难道背负罪孽就简单吗?
男人怕了,发自内心的怕了。
女人用一只手抚摸男人的脸,歪着头,苦涩地说道,“世间上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做是错.......但不做,更错。”
女人知道的,男人需要的不是救赎,没有谁能真正地救赎别人......谁来都不行!哪怕那个人是大佛!
身负罪孽之人也不怕死,他们也不需要免死的符咒。
特别是像男人这样即将背负大罪的人,他们明明怕得要死,怕死了!但是他们也永恒的不会松手,即使业火焚身。
女人很懂的,这个人就是那种人,他宁可悲苦的怒号,哀鸣,流泪,求饶......但他永远都不会松手。
所以,女人大力地抱住男人,不发一语,只把指头深深地嵌入。
这样的男人,需要的是另一双握住,就绝对不会再放开的手!
即便她那么矮,即便她那么瘦弱,即便一阵大风吹来就能把她吹走,即便一场伤寒就能要了她的命。
即便世俗中,她就是这样的弱女人,即便她本身好像什么都抗不住。
山涧森冷,一堵宽厚的臂膀为她拦住了山风。
但她却能抗住长城。
4
枪!一丈三尺长,枪尖如芦叶,锐利无匹,点到必死,玄铁精钢所锻,奇重无比,扫到必亡!
少年端起枪,垂着眼帘,视线擦过枪身,蜿蜒向前,抵达枪尖,再向前,撞上罗刹。
罗刹,食人之恶鬼。
罪孽缠身,罪该万死。
“大人有何吩咐?”
当首是一个农夫打扮的男人,他扛着扁担,穿着一双破草鞋,上身几乎赤裸着,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在男人身后,是四个打扮相差无几的乡野农夫。
此时他们脸上无不露出坎坷,好像只有为首的胆子大一点,小心翼翼地上前搭话。
毕竟少年一身华衣,胯下白龙马,此时横在道路中央,端着一口寒光凌然的枪。
“奋大光明。”
少年微笑。
“奋大光明?”那农夫一脸茫然,浑然不知少年的意思。
“光名为降伏魔怨,遍照大千。”
说罢,少年挺身而出,银枪飞起,那人骇然,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身首异处。
没等少年刺出第二枪,一把阔刀直驱少年心窝,少年不躲不闪,枪尖一挑,一只手臂飞上天空,接着又是一刺,枪尖贯穿对方的咽喉。
拔枪,血染华衣。
闪身,躲过从侧面袭来的长剑,少年放开枪尾,握住枪身,如同一阵狂风闪过,握着长剑的男人惊恐地和少年对视了一眼,然后被枪尾重重地弹飞。
“受死!”
远处,一个男人涨满弓,青筋暴起,牙呲目裂。
“纳命来!”
又一柄阔刀直击他的面门,少年面色冰冷,他看出来了,这一刀不偏不倚,只有一种可能,这是男人的舍身一击,他拼着被洞穿的可能也要把少年钉死在这里,原因无二,因为弓满必发。
不愧是暴恶可畏之鬼,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罗刹的生存方式。
少年在心中叹息,然后高吼,就像是一只暴戾的野兽,面对死亡,他也要搏命了!
少年再次放开枪身,而是握住了枪头后半尺的位置,此时他的用法已经不能再叫枪了,这更像是短刀的握法。
刀终于到了,快极了!
但是少年比它更快!他向右边微微侧步,闪过刀口,把枪头插进男人握刀的手臂中,男人吃痛,惨叫一声,刀落在了地上。
这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少年看都不看男人一眼,就闪到他的身后,把男人当作抵挡弓箭的盾牌。
但料想中的箭没有射来。
少年微微一愣,下一秒他就听见了高亢的马嘶声,他向前面看去,那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倒在了马蹄之下,正在抽搐吐血。
姬云是在茶楼上看见程立的,他牵着白马,背着一只长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绸缎包裹,轻轻地在人流中穿走,宛如一条游鱼。
她遥遥地望着,发现少年虽然一直笔挺的像一杆枪,但总是低着头,好像在躲避着太阳一般。
姬云不喜欢这个样子,少年的模样让她想起某个人......那时候她还很小,那个人牵着她的手,背影老高老高,简直就是一尊高山。
那座高山实在是太高了,所以无论有多么明朗的太阳,它的周围总是会有一层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譬如死癌。
所以那个人死了,死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在雨夜中倒在地上,血流干了。
姬云捂着嘴巴,眼巴巴地盯着那个人的死亡。
哎,真奇怪啊。
她以为那个人一生都会像高山一样,就连死也会如山崩地裂,海枯石烂般震撼世间。
但他没有,死的时候就像羽毛落下。
姬云伸出手,扔出一片淡红色的羽毛。
好轻好轻,好轻好轻......
“你流泪了。”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姬云跟前,一身白衣......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坐在姬云对面,端起茶壶,为自己斟茶。
一饮而尽,少年微笑。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姬云冷冷地偏过头,嘴巴抿成一条线。
少年不再开口,就如此静静的坐着。
过了没多久,姬云忍不住开口道,“你身上有血腥味。”
“嗯,今天早上哥哥约我去打猎了。”
“你骗我。”
姬云做出生气的样子。
“嗯,对,我是骗你的,我今天去打仗了。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哥哥。”
少年微笑。
姬云盯着少年,想从少年的脸上寻到蛛丝马迹,但少年表情完美的简直宛如一副壁画,每个角度都无懈可击。
终于少女还是放弃了,程立笑着问她,“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姬云笑笑,让程立站起身。
程立照做了。
姬云走到程立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程立的心口上,画了一个圈。
“一枪。”
姬云淡淡的笑。
“什么一枪?”
程立歪着头,满脸迷茫。
姬云抬起红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程立的眼睛,那双始终藏在眼帘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捅穿这里,只需要一枪。”
一点雪花飘落在女孩的眼前,飞过,然后是一点血花晕染在盐国中,如同朱墨,如同梅花。
于是大山崩塌在女孩的眼前。
于是女孩哭泣,红眼眸,流泪。
“程立你记住,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武功盖世,天下无敌了!你握着权柄,高在庙堂之上,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你也要牢牢地记住!”
姬云把指尖戳得通红。
“捅穿这里,”姬云用手指点点程立的心口,然后调转方向,抵在了自己的心口,“和这里......”
“只需要一枪......”
姬云垂下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
“程立......算我求你了......不要杀我。”
女孩孤孤单单的睡在大山的尸体上,染血的手掌还有余温,她捧着手,并非失魂落魄,而是彷徨失神。
“程立......求你了......不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