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悉皆如梦

作者:请云 更新时间:2024/7/8 21:01:15 字数:4741

1

我常常在做一个梦。

同一个梦。

我沿着拂晓前黑暗的道路一直奔跑下去,石子也不再绊我的脚,黑暗在前方自动为我开道。

不知道跑了多久,道路终于变得开阔了,我从一颗参天古树旁走出去,衣裳都被露珠打湿了,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因为黑暗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轮廓,一尊神妙极其庄严无比的寺庙端坐在那里,诺如一尊大佛。

那一秒钟,我没来由的感受到一种宿命,一种天命......我觉得它在等我。

它在等我,所以我来了。

寺庙的山门有三门,分别是空门,无相门,无作们。

但在梦中,我一扇都认不出来,无奈只好随便挑了一扇门进去。

寺庙中大部分的景象在脑海中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一个场景,我常常怀疑,是不是山门之后只有一处地方。

雪下得紧,我踩着那如盐海一般的雪地,孤零零地一个人往前走。

或许是汗的原因吧,我一点也不冷,只觉得有一团火从我的心脏中窜出来,那团火灼灼烘烤着我的五脏六腑,在那空旷而无一人的雪夜,我觉得自己是唯一的一盏明灯。

“你要去哪里?”

父亲站在我的身后,开口问。

“布施等之六度是。”

我扭头,朝父亲微笑。

父亲苍老的脸上溢出悲哀,就像大雨中的一盆水。

“你走的是无相门。”

父亲的声音在雪中变得虚无缥缈,似远似近。

“行无相而度众生,是菩萨行。”

我垂着眼帘,眼观鼻,鼻观心。

父亲上前来,叫我褪去上衣。

少年照做。

瓢泼大雪中,少年的胸膛在风中微微发烫。

父亲悲寂,“慈爱众生并给与快乐,称为慈;同感其苦,怜悯众生,并拔除其苦,称为悲。”

“你有一颗慈悲心啊!”

在那一刻,少年终于反应过来了,灼烧他的不是心脏,而是慈悲啊。

父亲捧着少年的脸,滚烫的泪珠拂去了少年脸上的雪花。

那至深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明月,月光一个劲的流泻在少年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上,那副纹丝不动的容颜只是被月光洗涤着。

这个世界本来是残忍至极的,但少年的微笑像世界的裂缝,他的嘴角只要倏忽一动,那大慈大悲的悲悯就会涌动而出,少年的眼帘半垂,是因为睁开的时候有光啊!

2

“少年是活在歌里的精灵啊。”

怀抱笛子的老人靠在栏杆上,起皱的眼角在笑。

程立靠在一旁,闲适地望着天,旁边的姬云则在逗栏杆上的猫。

“老先生真是会夸人啊,少年怎么就是歌里面的精灵了呢?”

程立微笑。

“少年怎么不是歌里面的精灵呢?”老人正色,“少年是多么美好的生物啊。太阳还没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披着露水醒来了,冬天还没过去的时候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绽放了,他们永远不留眼泪,而是流汗水......这不是说少年绝不会有伤心事,事实上少年时的他们往往在一生中最忧郁最敏感的时候,他们关心余光中的女孩,他们会为天底下所有不正义的事情都抱不平,他们对一切都感兴趣,对一切美都留恋,对一切恶都憎恶,就好比是一株正在盛开的花朵,他们只管盛开就好了。”

“盛开中的花朵,是永远不会腐败的。花如此,少年亦是如此。”

“向腐而生的花,向美而死的少年,他们都是同一种可歌可泣的生命,少年是花的生命,花是少年的生命呐。”

“少年,精灵从来都不是岁月静好的死水,而是慷慨悲歌的死士啊!”

老人说道深处,忍不住落下泪来。

“有些人一生都在盛开,有些人转瞬即逝就凋零了......少年都是向死而生的勇士,怎么会不是歌中的精灵呢?”

程立沉默。

是啊,正如老人所说,少年都是怀着一腔孤勇仗剑天下的死士呐。

程立自己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但是有一点老人说错了。

那就是少年并非都是能慷慨悲歌的。

如果可以,谁又愿意冒着被削首的危险,端着长枪去杀罗刹呢?谁愿意在能纵情高歌的时候,在寒山苦寺中练枪呢?

没人愿意的,少年也不愿意的。

少年之所以握枪,是因为这个世界太脏了!

少年是不得不拔剑的啊!

程立想起自己第一次握枪的那天,他站在父亲的灵枢前,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如果说哥哥是他眼中的长城,那么父亲便是他心中的神像。

一尊慈悲,又神通广大的神像。

少年曾经以为父亲的一切都会天长地久下去,就和乌有寺里的塑像一样,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肉做的躯壳,一个是泥塑的身体。

少年还记得自己有几次爬上殿前的台阶,太阳在他的身后,父亲站在殿宇中,朝他微笑。少年愣住,阳光洒在父亲的冕衣上,仿佛上面织绣的日月山河龙虫宗彝星辰火纹都在那一刻流动起来,恍惚中,少年一时分不清这里是南宫还是庙堂,鼻尖之上,不再是眼睛,而是两轮被点燃的太阳。

那一瞬间少年几乎就以为是永恒了。

永永远远,万古长青。

下一瞬间少年朝前走去,记忆中的庙宇和殿堂逐渐土崩瓦解,父亲的面孔在混乱的碎片中不再明朗,天上的太阳熄灭,他推开屏风,一柄冰冷刺骨的寒刀朝他劈面而来,惊骇中,长刀擦身而过,只斩断了他额角的一缕青丝。

那人与他擦肩而过,嘴角无笑无悲。

“真挥的话,你已倒下。”

一刀之后,有人毁灭了他往日的世界。

流淌着蜂蜜和糖的世界消逝了,留下的是一个逼仄而悲戾,尺水之深的寒窟。

少年怀着枪坐在寒窟中,等着那一口刀。

少年是不得不怀枪的,少年是不得不杀鬼的,少年是不得不慷慨悲歌的。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食人的恶鬼和饮血的恶魔,如果非要分一个你死我活的话,那我就先来杀你好了。

少年是如此想的。

万一有一天那恶鬼从大地里爬出来,少年看了看旁边正在逗猫的姬云,嘴角倏忽一笑。

那少年只好用心脏把大地的裂缝堵住了。

老人擦干眼角的泪水,转角就走来一个气宇轩昂,剑眉星目的中年男人,那人手上捧着一匹重重的大氅,男人恭敬的来到老人面前,低下头。

“大王,日暮了,山上风大。”

程立目光微凝,心中却并无多少震惊,他已经十八岁,年幼时就已见过太多的显贵,祭典将至,天下八方的恶狼,恶虎,恶叉们都会来的,他早就了然。

令他惊讶的是,站在他面前的明显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如果少年是朝露的话,那么这位大王恐怕是依恋在枯叶上还不肯离去的残渣了。

老人淡然的点点头,男人旋即替他罩上那件厚重的大氅,太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散去,大氅在黄昏中飞扬起来,那雪白的毛皮大氅瞬间变得宽敞起来,好像穿着它的并非是一个暮年老人,而是浑身肌肉,骨骼高大的王......大王。

“程立,你是少年吧?”

老人望着他,脸上又露出哀伤的神情。

程立点点头。

“少年啊......是盛开的最美的花啊.......最美的花,是会被恶鬼采撷的啊。”

老人的眼眶中再次流出泪水,这次他不肯再抹去了,好像这份哀伤浓烈到撕开他的地位与年龄般,这并非丢脸的泪水,而是哀歌。

4

山涧温泉,一幢宅。

程空与程立对坐。

以往他们这样对坐的时候中间要么放着一盘棋,要么就摆着一副茶几,要么就放着一面羊皮纸地图......地图上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块,上面有一道精美的龙纹,那里就是他们所在的地方,在那小小的一块周围,是六个庞然大物般的国,他们的边界线如同地狱中的獠牙,彼此之间犬牙交错,又贪婪的挤压着本就渺小的中心......曾经不是的,曾经这里只有一个国,曾经的诸侯只是诸侯,曾经的天子是天命之人,是天照之人。

只是今天,程空和程立之间对坐着,中间什么也没放,程立低着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自从父亲走后,原本沉默寡言的大哥就一瞬间变得开朗起来了,记忆中,小时候的大哥是一个身体纤瘦的少年,他喜欢在黎明前披着单衣出去,每次程立遇到大哥总是在清晨,靠近门前的长廊......远远的看去,一个少年在远方,衣裳被露水打湿,显露出那纤瘦而坚强的躯体。

程立总是如此远远地注视着他的哥哥,那时候他的目光总是穿过那条很长很长的长廊,落在那个门洞前的那个虚影,而门洞的后方......是一轮刚刚升起的太阳。

很多年后程立才明白了自己和哥哥之间的沉默,那是类似父亲和儿子一样的沉默......亲密无间,又无话可说。

所以他们之间总是要放着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只有如此,两个很像的男人在一起时才能移开彼此注视的目光,就像两头狮子总是要错开视线......因为他们对视的时候,一定要流血。

今天的哥哥好像有话想说,程立坎坷地抬起头。

然后迎面撞上哥哥的眼睛。

......

哎。

程立不由得在心中大大的叹息。

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

那是母亲的眼睛啊!

“弟弟。”程空低声喊道。

程立瞬间身体一紧。

“你来拔刀。”

程空说完,将自己腰间两口刀中的一口递了出去。

程立迷茫了,他伸出双手,却没有去接。

程空默默地把刀放到了程立的手上。

程立接到刀的时候手一下忽地下沉,心中不由得一惊。

要知道他的臂力已非常人能比,虽然他没有真正测试过自己现在的力气,可按他估计,徒手一拳击碎两人高,两人宽的大缸也并非不可能,但即便如此,刚刚竟然还差点握不住一口刀!

程立忍不住去打量那口刀的材质,可是以他的眼光看过去,竟然丝毫看不出来它是由什么锻造而成。

从深黑的刀鞘和刀柄上他实在是看不出来,于是他打算抽出一段来分辨一下,就在这时,他被哥哥拦住了。

哥哥看着他,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程立看着他,心中忽然沉重下来。

程空并没有去解释什么,而是转而介绍起了这口刀。

刀没有名字,也不知道是谁所锻造的,后面拿到过它的人都曾经给他取过各不相同的名字,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是一口大凶之刀,但与其他传说中的凶器不同,它没有那么重的怨气和血腥之味,不如说恰恰相反......据说它每杀一人,刀体就会散发出一种异香,这种异香会让杀人的流泪,流泪的原因......

程空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说,“不明。”

程立看着哥哥,不再试图抽刀,而是将刀郑重地携在了腰间,沉声道,“弟弟知道了。”

程空闻言,一愣。

程立站起身,起身离去,可他站在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寒声道,“哥哥说它曾经的每位主人都为它起过名字,是吧?”

“是。”

“那么哥哥为它起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就这样站在门口,久久地等待着后面那人的答复。

房间里的油灯摇曳着,门外的影子蹲在屏风之下,屏住了呼吸。

程空看着少年,终于还是嘴角轻轻一笑,眼帘低垂,轻轻开口。

躲在门外的黑影听得不真切,只觉得好像听到了遥远的风铃声。

5

姬云将脚踝的银铃取下,小心的放在一旁,然后小心地用足尖点了点泉水,才缓缓地将小腿放进了温泉里。

“一洗容颜端正,二洗百病俱除。”

姬云弯腰捧起水,静静地洗脸。

月,星,夜云,爬山花,曼珠沙华,沿着松杉连接天空的山峦,斑驳的月影,雾气缭绕的汤泉。

万物中,少女眼角的滴泪使人迷醉。

姬云抬起脸,白如盐的面孔没有表情,水珠沿着她的脸颊滑落,于是她的眼泪就能被人看见了。

她们的国完了。

姬云如此想到。

养育她,程立,程空,她们三个人的国要完了。

祭典,祭奠的是祖先,诸神。

而在传说中,他们的祖先就是神。

而祖先是天下人的祖先,神是天下人的神,当祭典来临之时,那些名义上的诸侯将会齐聚王都,来祭奠先祖。

祭典先祖,自然要由天下共主来领导,而当今的天下共主就是程空,程立的哥哥。

真好啊,是天下共主。

姬云嘴角挂起一抹嘲讽。

如果你被所有人称为是天下人的主人,但实际上你不是,那么你就是天下人的敌人了。

想到这里,姬云不由得回头望去。

汤泉的位置很独特,它的不远处就是山崖,而山崖之下,就是广袤的大地,广阔的天下。

要把这天下塞满,要多少人......多少人命才行啊?

姬云是一个一点都不强大,一点都不厉害的女孩......她没有什么野心,她也没有很富余的慈悲,她害怕那些马背上的长刀,她同情那些生活凄苦的人们......诸侯们一语诏令,农民们就得放下锄头,拿起长刀,千里迢迢地奔赴死地,一次又一次,直至死去为止。

姬云很为他们哀伤,但也到此为止了。

因为她无力呐。

脑海中,姬云的不由得想象着那日的情景......她戴着舞鹤的假面,赤脚在篝火旁跳舞,她战战兢兢地舞着,直到远方燃起狼烟,那仿佛能毁灭世间的大火烧破山川大湖而来,大火撕裂城门,然后瓦片变成灰烬,接着是长城,最后是一杆寒气逼人的长枪......那是恶鬼挡在她的身前。

呵呵。

你的长枪太牛了,出神入化,无往不利......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姬云低笑。

你不是真正的恶鬼,那铺天盖地的大火也并非只烧罪人的火焰,那些人都不是人,那些鬼都不是鬼,当罗刹握住世界的短刀时,这片世间就化为了地狱。

姬云流下泪来。

她是那么用力地去拥抱世界,然后,世界拒绝了她。

那个老人好残忍啊。

明明他在哭啊。

可是他要杀了程空,杀了程立啊!

原来......罗刹吃人的时候......也会哭吗?

姬云一笑,卧入花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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