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入梦时。
皇甫兰彷若戏外人般熟悉着梦。
她视线里，周围是零星的村庄田舍，若非有逍遥宗那标志性的这里是逍遥宗的山脚，那些村庄中的凡人早早在代掌门贺兰的命令下私下逃难，只剩下了空无一人的田舍，已然荒废的薄田。
她抬起头看向逍遥山的山顶。
她仍然记得那日，弟子虽然竭尽全力，却是没防住伏魔大会的斩首行动，即使兵败如山倒，弟子却也不愿意陪她离开独活，选择了与剩余的宗门弟子回到宗门里战到最后……
如此想着，她站在梦境旁的自己身旁，宛若透明人。
梦境中的皇甫兰面相更显成熟，只是那平日里总是整洁的一身蓝色襦裙，如今却是凌乱狼狈，手上还沾着血，眸子里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无情，那些拦着他的正道修士都被她一一斩杀，纵使有几名带队的大能长老想拦她，也被她当场拧断脖子，血溅当场。
皇甫兰平生杀的不少，可只有那日，她杀了最多的人，将那魔女之名贯彻到底。
没有救下弟子的后悔如潮水般涌上心间，她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水，再次睁开眼，却是已然鲜血淋漓的弟子立与人群中厮杀，完全不计代价，刀光剑影，火光雷电不断闪现，到最后杀的众人四散，无一人敢上前。
天上落下斗大雨点，洗刷满地血污。
一身缟衣的少年已然奄奄一息。
东洲曾盛极一时的第一大宗，如今已然落魄的逍遥宗，如今最后一人屹立于磅礴大雨之中。
少年的身躯早已残破不堪，经脉早早已在对灵力的透支下破裂开来，格外惨烈，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选择逃跑。
这一刻她忘记了这是梦境，走上前想要伸出手去，却是从少年那低垂着被濡湿的发梢间，穿了过去，一时间潸然泪下，只觉疼痛感仿佛因为某种情绪汹涌袭来。
‘要是能摸摸弟子该有多好……’
可是这是梦境。
她是触碰不到的。
就在这时，忽然另一只手却是穿过了她，代替她伸了出去，轻轻抚摸着那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表现的很厉害了，勇敢的弟子。”
她看着梦境中的自己此时早早地哭成泪人，东洲万人畏惧的女魔头，此刻却是弯下身去，哽咽着安慰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少年。
“师父……”
少年那早已疲惫不堪的身躯放心地埋入仙子的怀中，将头抵在肩上，眼眸微合，好似要睡着一般地安详，周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染红了他的唇。
上一刻是那顶天立地力战群英的英雄，这一刻却只是眼前少女的弟子。
“嗯……师父在这里……师父在这里……了不起的弟子……”
却见皇甫兰紧紧抱着弟子，泪水却是不断落在少年的衣衫上，让人分不清在少年衣衫上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可是少女的怮哭声却是在大雨中回荡，那样戳人肺腑，以至于那些自诩正道的修士也是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听着皇甫兰的话，李牧之的嘴角终于勾起笑意，好似这一生只为这一句话而感到值得。
“师父……谢谢你……弟子不能一直陪你……抱歉……”
越来越轻的遗憾最终消散在雨声中。
她终于站了起来，一把伞撑起，将那磅礴大雨与少年隔开，好似在她眼中只剩下了弟子，她的声音依然带着哭腔，可是语气间却是坚定与决然。
“走吧，我最爱的弟子，师父替你撑伞，我们回雪山，如是人间不值你我留念。”
却见那蓝衣仙子抱起少年，不顾众人的视线向着雨与远方飞去。
东洲正道数百天骄与其宗门长老就这么怔怔站在原地。
在见识了少女挥手间便杀了好几个化神期长老后已然是失去了战意，只得是告诉自己，那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的魔教恶徒伤势严重，就算他们不去补刀也命不久矣。
于是参加伏魔大会的各个宗门就这么看着少女离开，无一人敢上前去阻拦。
她就这么抱着弟子的尸体，一路朝着大雪山的方向飞，原本所剩无几的灵力用完了便走，走累了歇一会，歇够了便又循环往复，过了一天一夜，终于回到大雪山。
将弟子装入棺木后，她却是看着弟子那带着血迹的面庞发呆了许久。
她想起擅自闯入树林无端招惹自己的弟子。
想起以为是做梦便发表欺师灭祖言论的弟子。
想起拼命抵抗自己传功，只求将自己留在人世的弟子。
想起擅自诉说爱意，让她乖乖从命改邪归正，终于露出女儿羞态的弟子。
那颗藏于寒冰之下的心，早已彻底被少年俘获。
她胆怯而又孤独，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却换来如此下场，幽怨心伤之色显露于色，让那美眸染雾，我见犹怜。
她即使不舍，却也终究是挥手点燃了那把火，只为让少年能够解脱。
眼看那树枝劈啪作响，眼看那火焰吞噬棺木，看着少年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眼前，视线却是愈发朦胧，却是再度哭出来。
待化作骨灰，装入骨灰瓮后，她又替其立了衣冠冢，写下了冰雪宗大弟子，每日都到弟子的坟前，大雪呼啸充耳不闻，就当弟子还活着，每日到坟头与少年聊天。
今天打了野猪，明天盖了山门，后天开始建大院，将那记忆中的冰雪宗复建。
后来建好了，她又怕弟子九泉孤寂，便把新盖好的冰雪宗，以及她自己烧给了弟子。
她到最后都很可惜，若是能和弟子远离江湖，一起重建宗门，在此隐居生活，该有多好……
少女透明的身影就这么站在旁边，看着梦境中的自己微笑，看着梦境中的自己落泪，看着梦境中的自己跳入那大火中，任由火光吞噬。
一代江湖女魔头，在此香消玉殒。
火舌漫卷，天边霞红，江湖恩怨皆成灰，席卷上天，随风远去。
皇甫兰从梦中醒来，却是早已泪流满面，她独自来到客栈的窗边，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赤裸着那双白嫩纤细、晶莹如玉的双脚，抬头看向东南方向。
明天就能到今州城了。
想到马上能见到自己思念许久的弟子，少女的眼中却是再次泪眼婆娑。
“弟子……为师好想见到你啊……这一世，为师一定带你回大雪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