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胸口被利刃贯穿时醒来。
那是股惊人的冲击,然而那股力量并不狂暴,没有一分多余,理所当然的贯穿骨骼之间的空隙,血肉之间的窄缝。
那是令人恐惧的感觉,死亡的真实感舔舐全身,我甚至能听见心脏被刺破的声音。
比起痛楚,那种感觉更令我感到疼痛。因为那既是恐惧,也是无可言喻的快感。
掠过背脊的恶寒,强烈得几乎让我疯狂。我浑身抖个不停,我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一个劲儿的哭泣着。
原因并非出于恐惧或疼痛。而是因为,就连每晚都要祈祷自己能活到明天早晨才入睡的我都不曾体验过的死亡,就包含在其中。
我恐怕永远无法从这股恶寒中逃脱吧。
房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时值午后,我感觉到阳光透过关起的窗户打了进来照在我身上感觉十分温暖。
我住的是独居公寓,一般也不会有人来看望我,所以最坏的结局也就是坏人,不过我也什么都没有,所以无所谓了。
“打扰了,你就是莉莉娅吗?”
访客应该是名女性,她以平淡的声调打过招呼后,连椅子不坐的走到我身旁,她似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
那道目光很冰冷。
......她是个可怕的人,一定会毁灭我。
尽管如此,我内心仍有些欢喜已经好几久没有人来探望我了,就算对方是前来替我补上致命一击的死神,我也不舍得将对方赶走。
“你是我的敌人对吧?”
“是啊,很抱歉把你公寓的门锁暴力打开,走的时候我会修好的。”
“不......不用了。”
我聚精会神努力试图看清访客的身影,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我只看得出大略的剪影。
“你认识她?或者你就是她本人?”
“我不是,但无论是攻击你的人,还是被你攻击的人我都认识。看来我们的运气都不是很好。”
女性说完之后,好像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又立刻收回去。
“你有肺病对吗,香烟对你有害。”
她遗憾地说道。
她刚刚取出的应该是烟盒,如果可以我真想看看她抽烟的样子,一定很适合她。
“你生病的地方不止肺部吧,虽然肺部是主因,但你全身都已经恶化,内脏的情况特别严重。唯一还保持正常的只有这头黑发了。你......来到这里多久了?”
她轻声问着我,但我却无法回答她的疑问。
“不知道,我已经放弃去记录了,没有意义。因为到死为止,我都无法离开这里。
“是吗。”女子简短的呢喃。
我讨厌她既非同情也非厌恶的声调。同情是我唯一能够得到的施舍,她却连这点东西也不肯给予。
“被雅刺中的部位没事吗?听说她直接刺破了你整个心脏。”
她口气平静的说出惊人的台词,这段对话之奇妙,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真是个怪人。如果心脏被刺破,我怎么可能像这样和你交谈。”
“说得也是,我就是在确认。”
原来如此,她是以谈话来确认我是不是被那个拿着短刀的人打倒的对象。
“不过,影响迟早会出现的吧。你二重身的术法迟早会反噬到你的身上。”
二重身吗......真是好久没听到有人说这个了。她很厉害,一定已经把我调查清楚了。
“我没看过另一个你,可以告诉我她的真面目吗?”
“是诅咒,二重身的术法本质是术法者的恶意化为的诅咒。用的原料是我身体里的两根肋骨与我的视力。依附的载体是一朵雌雄同体的玫瑰花。”
我十分坦诚的交代了一切,作为最后我不想再给人添麻烦了。
“我明白了,不过诅咒不能在无意识下进行,你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她的询问很直接,不带半点迟疑。我很想把那个时候许下的愿望隐瞒起来,有点丢人。
但应该是做不到的,我也早就放弃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了。
“我......我的愿望是......回家。”
说到这里,我呛咳起来,毕竟好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而且我总觉得眼脸发烫。
“原来如此......你想要回去你原本的世界对吗?也就是说你放弃自己的视力,转而将过去记忆里的风景烙印在自己的脑中,这样一来就可以一直回忆下去吗?”
我吃了一惊,她发现了我放弃视力的真相,尽管她不揭穿我也会在后面告诉她,但这一刻还是为她敏锐的洞察力吃了一惊。
“———我懂了。不过,为何观看过去的世界仍无法让你满足?应该没有必要让那群孩子跳楼吧?”
“他们啊,是那群令人羡慕的孩子吗,我对他们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是他们自己要跳楼的。
“你说什么?”
女人倒抽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带有情绪的反应,看来就算是她也没发现这个真相。
“我想要有人能够理解我,哪怕只有一个也能让我在这个世界获得活下去的勇气,所以我在那群孩子无意识下的印象中植入我记忆里的风景。
我想要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之外的事物,想要告诉他们哪怕凭借自己也能飞上天空,也能去到无人见过的地方。
我想要能够与我平心交谈的朋友.......
我要的明明只是如此,为什么——”
我的恶寒停不下来,我的身躯就像被人抓着摇晃般颤抖着,眼脸变得越来越烫。
我很对不起那些孩子,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做......
“......太过具体的视界,只会转变成世界与世界之间明确的隔阂。你没有做错什么,奔赴自由是那些孩子自己做出的选择。
总是会有的,无论在哪个时代中都会有人为自由与不切实际之物而用力的拥抱死亡。不过,那也只是一小部分。”
女子的声调依然如塑料般缺乏滋味,我抱住恶寒不止的背部。
“再让我问一个问题,天空中的那扇大门真的是你用来回去的道路吗?”
“不是的,那只是一个幻影,我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样......应该就也能在他人的记忆里留下风景。人们的记忆是无边,我想要留下一点印象,哪怕只有一点。
只要这样我就也可以飞翔在他们的天空中。我觉得,这样就可以找到能接纳我的世界。”
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我点点头。
“每天晚上我都很害怕的,想着我到天亮时还能睁开眼睛吗?还能活到明天吗?我很清楚自己一旦入睡就再也没有力气醒来。
二重身只能帮助我看到这个世界,它无法代替我,它连触碰他人都做不到,在别人的眼中,他也是留不下一丝记忆。那些过去依旧只活在我的记忆里。
我所有的一切只是对死亡的恐惧。所以我才想要拼命的去遗忘这一切,就算只有一瞬间,也足够。
我空虚的生命里只有死亡的气息,却也只能依赖那股死亡的气息才能活下去......因为平日的我早已是具空壳。”
没错。所以,我迷恋死亡更胜于生命。
无拘无束地死去,自由飞往任何地方。
“你把我家那姑娘带走,是想拉她一起陪葬吗?”
“不,当时我并未发现这件事,我对生命有所执着也想要得到他人的认同,如果和她在一起,应该就办得到。”
因为......她是我在这里的二十年中唯一,也有可能是最后认识我的人。
“......雅和你很像啊。你会选上未央还算有救,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缺乏的生存实感,倒也并非坏事。”
这样啊,那个名叫雅的人是来要回她的?看来她找到能共同下去的世界了。
这样的话,她应该也就不会再做梦了。
不过,我并不后悔。
“她是个小孩子呢,她总是看着远方,总是那么直率,所以只要她有心,她就能去到任何地方,我真的——真的好想要她带我走。”
我的眼脸好烫。虽然不太确定,我多半正在哭泣。
这些泪水不是出于悲伤———如果真的能和她一起前往什么地方,那该有何等幸福。
正因为这是无法实现、是不可以实现的梦想,才会如此美丽,让我湿了眼眶。
那是我这几年以来,唯一看见的幻想。
眼脸的热度慢慢消散了。从今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发烫了吧。
“打扰你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后有何打算?我可以帮你治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副新的身体。”
我有点惊讶,全新的身体?面前的女人真的能做到这么奇迹的事吗。虽然没有依据但我还是愿意相信对方说的话,只是——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塞莱娜。”
女人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这种平淡才是现在的我所需的。
“塞莱娜女士,可以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拜托你在那孩子醒来后替我向她道歉。”
塞莱娜似乎皱起了眉头。
“......这样吗。你要依罪恶感做出自己的抉择,但那要记得。我们并不是根据背负的罪来选择道路,而是先选择道路,才背负起自己的罪孽。飞与漂浮永远都是不同的。”
于是,她离开了。
......她一定早就知道我会选择怎样的结局,因为我既不是扎根的树也不是飞翔的鸟,她明白的。
我很懦弱,无法照那个人所说的去继续生活下去。
所以,我也无法战胜这种诱惑。
那个时候———我在心脏被贯穿的瞬间所感受到的闪光。
那压倒性的死亡奔流与生命的剧烈跳动。
我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想到却还保佑如此纯粹宝贵的东西。
那就是死。
令背脊为之冻结的恐惧。
为了我一直轻蔑至今的,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一切。我必须挺身冲撞所有的死亡,再去感受活着的喜悦。
我大概无法再奢求那样令人震撼的死法。
但我想尽可能的接近那股感觉,尽管想不出什么点子,但我还有几天的时间,没问题的。
而且,方法早就决定好了。
虽然根本不值一提,但我终究认为自己最后还是应该死于从天空坠落。
选择那仅仅是漂浮着的蝴蝶一般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