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决定回去吗?”
“母亲已经连着两封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了,而且休假有十天,时间也够。”沃特边把餐盘收进推车里,边说道,“不过,我也有点担心这边的事……”
“家嘛,该回的时候就回。按英特军的封锁程度,斯达莱特应该还活着,只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还要等他吗?”
“不等他又能怎样?把陛下软禁后,政权交给谁?你觉得交给哪个王亲后,他们会在国家安定后还权?他们反倒会以陛下乱政误国为借口,对陛下不利。蠢!”
“那……他要是回不来了呢……”
“如果我们无法成功驱离恶毒女神,那就没办法了,毕竟黎民性命为重。”
最终,沃特收拾好了行李,伽斯娜也给他安排好了马车,准备即日启程。
当然,以防万一,铱要跟着一起去。
“你每天到底吃什么呀?一直在这待着,总不能不吃东西吧,还是喝水就能饱?”沃特正收拾着路上的干粮,忽然问道。
铱从口袋里拿出一块亚麻色的饼状物,用力掰下一小块,递给沃特,说道:“老师每隔三天会给铱送来一块的。铱吃得不多,也不吃熟食,你要尝尝不?”
沃特接过,感觉这不知是用什么谷物之类压制成的东西,于是放到嘴里尝了一口。
刚嚼了一口,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瞬间冲击着味蕾,强烈的排斥感让他一下子就把吃进去的整个吐了出来,又立即拿着水杯从饮水桶里接了一整杯水漱口。
沃特曾闻过这个味道,当时在去国狱的路上,经过一家饲养房时闻到的,那这个……大概是用来作饲料的。
伽斯娜到底是在养女儿还是在养生畜啊?这玩意哪能吃下去?
铱却看着反应剧烈的沃特,一点也不惊讶,反倒是又掰下一小块,在沃特眼前送进了嘴里,嚼了几口就吞了下去。
“伽斯娜也吃这个?”沃特惊愕不已,难道人和神的味觉不一样?
“没有啊,老师就吃你们吃的东西。”
“那……你怎么能吃这种……还吃得下去?”
“铱习惯了,铱在天上吃的东西比这个还难吃。”铱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
“你就不能吃点正常的东西吗,比如糕点、青菜、水果之类的。”
“这个方便携带啊,不用碗不用叉,抓着就能吃,老师送过来也方便。”铱边说边把还剩一半的饲料饼放进女仆装的前兜里,“铱还在修炼,吃了好吃的会勾起欲望的,所以在位列成神、有足够自制力前,只能吃这些东西。”
“至于吗……”
“这是铱的磨炼。”
虽然实在难以理解,但还是随她去了。翌日,沃特独自乘车出宫后,接上了昨夜翻出宫墙的铱,项圈则留在了寝堂内,沃特没打算把它装入行李。伽斯娜给铱拿了两套便服,但用料过于奢华,沃特不禁怀疑是莉莉安娜穿过的,因为其中一件黑色长裙与莉莉安娜常穿的那件差不多,只是尺寸小了点。
“沃特家里有几口人?”
“我母亲和妹妹在家。”马车颠簸着,沃特望着车篷外答道,“这次回去都没来得及告知她们,就算个惊喜吧。”
“那到时见了你母亲该怎么说?”
“这倒还没想好……”要名正言顺地把一个十岁小女孩带进家,还真有点难。
“说是在路上捡到的被弃女孩?”
“你穿这种衣服谁会信啊。”
“一起工作的同事来家里拜访?”
“谁家十岁去当女仆啊。”
“突然找到的失散多年的妹妹?”
“我妈生了几个她心里清楚得很。”
“那怎么办?”铱也没了主意。
“你就不能像恶毒女神那样控制一个人或者变成别人的样子吗?”
“那是她的纵傀术,铱只会用电,而且老师给的铂片里也没有能做到这些的。”
直到走走停停三天后,这个问题仍未解决,最后直至下了马车要步行入镇时才商议好:沃特先回家,过一会儿,铱假装学生来投宿。
半年未归,这木结构的小镇大体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感觉脏了些,治理得不如先前好了,或许是青壮都被征入军队,劳动力不足导致的。
“这倒是铱第一次见到人类的聚落。”
两人并排走着,路上偶尔见到三四个人惊喜地和沃特打招呼,铱才逐渐与沃特拉开距离,走在他身后两三米的地方。
归家的路依旧熟悉,转过那个角便能见到那红色半瓦房了。
转角处,沃特突然驻足,铱见他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同时走上前查看。
“我,我不认识他们啊……”
虽然母亲把一楼的部分改成了店面,但房子大体上仍和原来一样,此时一楼的店面却被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堵着,而且三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不是断臂就是跛脚,总之都是不用被征发去服役的残疾人。
沃特握紧了拳头。铱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和当时堵住院门来要她命的人一个样。
“一群人渣!”
沃特本想再观察一下,不料铱话音未落就从他身边冲了出去,径直奔向那三个人。
虽然沃特第一眼就觉得那三人是整日无所事事混在街头的人,不时会去一些小店铺里逼要几个钱。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有不合理之处,只是铱的动作实在太迅速。
沃特在转角处看着,铱先是趁三人不备,一脚踢在拄拐人的拐棍上,接着朝腰部用力一击,那人一下子就被击倒在地,剩下两个人听到身后的响动,刚转过身来,就被瞬间打中裆部,又被一脚撂倒,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呻吟着。
铱顺手抓起小木桌上裁衣服的剪子,回头一把摁住了刚要起身的那个人。毕竟闹出人命可不是小事。沃特这才反应过来,想跑过去制止铱。
“小、小、小姐饶命!”
铱已经举起了剪子,对那人的求饶不为所动,就要扎下去,沃特已经来不及阻止。
“停下!”
沃特只能指望她能听话,可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正要刺下去时,一道身影从家门内冲出,赶在剪子刺入咽喉前将铱一脚踹开。
铱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剪子也脱手了,很快又直起身来,盯着那将她踹飞的女人。
“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干什么?”女人厉声斥责道。
沃特一眼就认出了母亲,她穿着一身做工的中长布裙。但母亲没注意到正站在楼房阴影下的沃特。
“别拦着老娘杀了这群人渣!”
“哪来的什么人渣?”母亲的声音比铱还大,“他们三人从村里跑来找我补衣服,只是身上穿得差了点而已!”铱望着沃特的母亲,陷入了沉默,听着斥责继续道:“你不知道现在残疾人的待遇很差吗?就看一眼就认为别人是坏人?没人教过你不能以貌取人吗?”
毫不留情面,沃特深知母亲的性格。
“穿这么好的衣服,真是白瞎了……”
“妈,别说了,她知道错了。”沃特跑过去。
“沃特?”
他跑过去,将铱紧紧拥入怀中,明显能感觉到她在颤抖抽泣,母亲口中骂出的“以貌取人”让一旁的沃特也心惊肉跳,他深知母亲对这几个字的敏感,而她刚刚确实做了这样的事。
沃特完全不知该如何安慰,极度懊悔且自责。她哭声不大,但一抽一泣的,仿佛要断气一般,身子已经完全无力地瘫在沃特怀中。
“你怎么在这?”
“休假,没来得及告诉您,抱歉。”
“你认识她?”
沃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道:“同路的。”
“好吧。”母亲也没管铱的来历,回头对那三个已从地上坐起的男人说,“实在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家里没外伤药了,我现在去买。”
“不用不用,您都免费帮我们补衣服了,怎么好意思再问您拿药。”一个空着一条袖子的人婉拒了母亲的好意。
“也是,我们拿完衣服也该走了,回去要挺久的。”这个人只是没了手,比其他两人情况好得多。
“也行吧,如果没什么大碍的话。”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上楼把衣服拿给你们。”接着又看向沃特,“你和她自己想想怎么解决这场误会,别让人家吃亏,还有,你妹妹还在睡觉,一会儿进家时别太大声。”
“是。”
沃特的母亲推门进去了,铱也没颤抖得那么厉害了,但还是靠住沃特不愿离开。
“先去道个歉吧,这件事我也有错,一起。”
沃特在铱耳边轻声说道。铱抬头看向沃特,哭得微微发红的眼下,脸颊满是泪渍,她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个……”
三人中两人已站起,余下那拄拐杖的仍坐在门前的阶梯上,表情显得有些难受,正回答着另一人的问话,纷纷看向两人。
沃特扶着铱,两人前后站起,拉着对方的手,同时鞠躬道:“对不起!”
“铱愿意做任何补偿。”铱后面又跟了一句。
“呀,不用那么认真啦,”其中一人笑着说,“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沃特直起身子,那人穿的靴子沃特见过,和父亲一样的,是军队的战靴,断臂,大概是在战斗中被敌人砍断的。可沃特记得,退役的军人受到王国的待遇本是很高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也是因为我们衣衫不整嘛,也算是见义勇为,谁不会防个万一呢?”这人说话很爽朗,丝毫不见失意落魄,“倒是这家伙两只手好好的,被个小姑娘吓得动弹不得,要说出去真是丢人现眼。”
就在这时,母亲也提着一篮叠得整齐的衣服出门来,交给那缺了一只手的人,随后就一言不发地倚着门站着,目光投向沃特二人。
那人看了还在弯腰的两人几秒,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抛下一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少见多怪罢了,”接着一提坐在地上那人的衣领,说道,“空腿儿,走啦,回去吧。”
目送三人渐行渐远后,沃特拍了拍身旁铱的肩膀:“起来吧,没事了。”
十分僵硬地,铱才拉着沃特的手直起身子,又紧紧依偎在沃特腰间,像在躲着什么似的。
如一座雕塑般,她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从眼神中也无法分析出她此刻在想什么。
“行李还在那边,我们去拿一下。”
母亲默许了,沃特带着铱往方才的转角口走去。
“铱,你现在心里难受,是吧?”
说话间,两人的身影与房子的斜影在路转角处重合,从家门远看,已是两个模糊的身影。
“嗯。”
与铱相处也快三周了,第一次见到她眼神空洞无神的样子,麻木地点头,已经超出自责的范围,仿佛下一秒就会情绪崩溃。
“为什么……”终于愿意开口对他说话了,只是声音很小。
“嗯?”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可以不在意……”委屈的她身子颤抖着说道,刚止住的泪又在此刻决堤,“明明……做得这么过分,差点……差点就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都这样了,还、还能不在意……”
“因为我们都相信你不是心怀恶意去做这些事的。”沃特一手轻搭在铱的肩上,答道,“有些人的确会为了所谓的快活而自私自利地伤害别人,这种人可恨,也该恨,但更多的人是为了善意的目的,可能那个人做错了,但是心中向善的人,人们也会善待他。”沃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至少,他所经历的大致如此,他也曾误会斯达莱特,进而萌生出杀了他以除祸患的想法,还有突然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伽斯娜……
归根结底,铱的恨,是恨那些信了邪教而将她当成鬼婴的人,恨那些不理解她的人,但这恨的本质和来源,并不是那群癫狂的人。
如果铱作为人生于此时,即使有一头怪异的发色,人们又会说什么?最多是惊叹几句,而铱最终也会在呵护下长大成人……
常理,指的是什么?
铱哭得更大声了,刚刚在家门前没释放出来的情绪在此刻迸发,抱着沃特,扑在他腹上,双手紧紧抓着沃特的衣服,也任沃特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
“铱……没资格……铱自己都做不到……”
远处,母亲看见了这一幕,习习风过,她也进门去了。
这次铱哭了很久,沃特看着铱,直觉着似乎有一些东西在她心中改变了。
他也情愿让她依靠着,这个向他坦白喜欢他的女孩,曾帮他走出失去重要之人的悲伤,愿意倾听他的回忆。那么这次,相应的,他也应该成为她宣泄的树洞。
“回家吧。”
铱已没有力气哭下去了,在她的记忆中,老师打得最重时,也没这么控制不住地哭过,而且还是扑在一个人身上,不免事后感到羞耻,也无以言表。
“铱想自己在这静一静。”
“那你等会自己进去吧,我会跟我妈说清楚的,放心。”说着,沃特提起两人的行李。
“嗯。”铱点头应道。
望着沃特朝家门远去的身影,夕阳之下,斜影悠长,而另一面接着余晖,耀眼而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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